沈哲明不动声色地合上皮箱，提起，另一只手再次挽住江华，两人迅速融入站外更加混乱的人流中。
站外，哈尔滨的景象扑面而来。欧式的穹顶建筑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街道上马车、人力车和偶尔驶过的黑色福特汽车交织在一起。街道两旁，俄文、日文、中文的招牌混杂林立，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裹着厚裘皮的俄国侨民、以及衣衫褴褛的中国苦力共同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又等级森严的殖民地图景。空气里弥漫着煤烟、马粪和从面包房里飘出的列巴香气混合的奇特味道。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衣，寒气也像细针一样透过布料，刺入肌肤。江华呼出的白气在围巾边缘迅速结成了白霜。她想起离开延安前，李正同志将这次任务称为“深入冰窟”，此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四个字的重量。
“先找地方安顿。”沈哲明低语，目光扫过街角一张模糊的“旅店”招牌，又迅速移开，观察着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在敌占区核心城市，任何初来乍到时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他们沿着被积雪和冰凌覆盖的中央大街（此时可能被称为“水道街”或其他日伪命名）蹒跚前行，靴子踩在压实了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江华借整理围巾的机会，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视周围。她注意到一个靠在墙边卖烟卷的小贩，目光似乎过于游离；还有一个穿着黑色棉袍、戴着皮帽的男人，在不远处的一个橱窗前驻足，但视线却透过玻璃的反射，若有若无地瞟向他们这边。
“有尾巴。”她几乎是用气音对沈哲明说。
“嗯，不止一个。”沈哲明的回应同样微不可闻，“按第二方案走。”
他们事先设定了几套应对突发情况的方案。第二方案，就是利用复杂地形和人群摆脱跟踪。
沈哲明突然拉着江华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堆满积雪和垃圾的小巷。巷子两旁是低矮的木板棚户，晾晒的冻硬了的衣物在寒风中像旗帜一样摆动。他们加快脚步，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梭，时而突然折返，时而利用岔路口迷惑可能的追踪者。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江华的心跳加速，但头脑却异常冷静。她迅速从藤箱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些特制的铁蒺藜，她不动声色地将它们撒在身后一个转角处的雪地里。
很快，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和一个身体摔倒的声音。
利用这短暂的阻滞，沈哲明推开一扇虚掩的、通往某个杂院的后门，拉着江华闪身进去，然后迅速将门闩插上。院内无人，只有几只冻得瑟瑟发抖的鸡在雪地里刨食。他们穿过院子，从另一头的小门出去，来到了另一条相对宽敞的街道。
又连续拐了几个弯，混入一个热闹的露天市场。市场里人头攒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他们在人群中挤了一阵，最终在一个卖冻梨的摊贩前停下，假装挑选货物，同时仔细观察四周。
之前那几个可疑的身影消失了。
“暂时安全了。”沈哲明松了口气，但眉头依然紧锁，“刚来就被盯上，说明敌人的眼线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密集。”
江华点点头，看着市场上为生计奔波、面容麻木的人们，低声道：“这里的气氛，比苏城沦陷时还要……沉重。”在苏城，她感受到的是战火带来的破坏和亲人离散的悲痛；在这里，她感受到的是一种被冰封的、深入骨髓的压抑和绝望。
“这就是我们必须战斗的地方。”沈哲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定，“走吧，去找‘冰灯’。”
他们需要尽快与当地的地下同志取得联系，建立据点，在这座冰封的城市里，点燃第一缕微弱的星火。前方的路布满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冰棱与陷阱，但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便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寒城暗流汹涌，他们的征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