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那些和他父亲年纪相仿的老者,扛着比自己还重的石头,步履蹒跚,一个趔趄就可能再也爬不起来。
他看到有人累得口吐白沫,直接晕倒在工地上,监工上去就是几鞭子,骂骂咧咧地让人拖到一边,是死是活无人问津。
他看到发放口粮时,民夫们像饿狼一样盯着那一点点粗糙的粟米粥,为了半勺粥都能打起来。一些实在饿得受不了的人,偷偷啃食路边的草根树皮,结果中毒呕吐,更加虚弱。
他还不得不处理民夫之间的斗殴——往往是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口粮或者工具;要面对**民夫头领**(通常是民夫中有些威望或者比较凶悍的人)的诉苦和请求,他们希望能多给点吃的,或者让实在干不动的人休息半天。
有一次,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民夫,可能是实在受不了了,夜里试图逃跑,结果被抓住。监工小吏要将他就地正法,以儆效尤。那年轻人吓得瘫倒在地,嚎啕大哭,喊着“娘,我想回家……”
荀义看着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布满泪水和污泥的脸,心中一阵刺痛。他最终还是站了出来,以“正值用人之际,杀了可惜,不如加重惩罚,让他戴罪立功”为由,保下了那年轻人的性命,改为鞭刑二十,罚做最苦最累的活。他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一条年轻的命暂时保住了。监工小吏对此很不以为然,觉得荀义妇人之仁。
荀义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尽量争取。他一次次向上级打报告,陈述民夫口粮不足、缺乏御寒衣物和药品的实际情况,请求增拨。虽然十次有九次石沉大海,偶尔拨下来一点也是杯水车薪,但他还是坚持去争。他会在巡查时,对某些实在无力、偷偷躲在角落里喘息的民夫,假装没看见。他会在分配任务时,尽量让那些看起来强壮一些的去干重活,让老弱病残做些相对轻松的辅助工作。
这种微不足道的“仁慈”,在庞大的、冷酷的工程机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但他只能做到这些了。良心上的负罪感,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着他。
然而,人性是复杂的。就在荀义被无尽的烦恼和负罪感包围时,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瞬间,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会悄然涌上心头。
那是在他负责的这段驰道主体工程基本完工,正在进行最后平整和道旁植树的时候。一天,从郡城方向,来了一支小小的车队。打头的是一辆崭新的、严格按照六尺车轨制造的官方四轮马车,车厢上插着黑色的旌旗,代表着帝国的威仪。
这辆马车,车轮坚固,车轴油亮,行驶在刚刚夯实平整、宽阔笔直的驰道路面上。驾车的御手似乎也很满意这路况,轻轻一抖缰绳,马匹便小跑起来。
车轮滚滚,平稳而迅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顺畅感,从荀义面前疾驰而过,卷起淡淡的尘土,奔向远方。那马车的速度,远比在旧式官道上快得多,而且几乎没有颠簸。
那一刻,荀义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马车背影,以及马车后方那如同巨龙般匍匐在大地上的、崭新的驰道,心中百感交集。
一种参与创造了伟大事物的、复杂的自豪感,不受控制地油然而生。
他知道,就是脚下这条浸透了无数像石娃那样的民夫血汗的道路,就是那辆符合统一标准的马车,将使得帝国的政令传递得更快,军队调动得更迅速,像巴寡妇清那样的商旅通行得更便捷……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功业,是能够改变时代面貌的壮举。
而他荀义,尽管微不足道,尽管满心负疚,但他确实身处其中,是这宏大历史进程的一个亲历者,甚至是一个微小的推动者。
这种“荣耀感”是真实的,但与之交织的,是更加沉重的负罪感和无力感。他知道这“荣耀”的代价是什么。这历史的每一寸推进,都浸透着无数普通人的血汗、泪水乃至生命。他既是这“荣耀”的参与者,某种程度上,也是那“代价”的制造者之一。
这种内心的撕裂和挣扎,恐怕是咸阳宫中,那位看着地图上不断延伸的驰道标记、满意于帝国控制力加强的始皇帝,永远难以真正理解和体会的。
就在荀义在荣耀与重压的夹缝中艰难喘息时,帝国的上层,已经开始将目光投向了下一个需要“统一”的领域。随着驰道网络的延伸和商业活动的初步活跃,一个新的、同样混乱且影响深远的问题,愈发凸显出来。
荀义或许很快就会发现,他在处理民间纠纷时,除了文字、车轨,又多了一个让人头疼的源头——那些形状各异、价值混乱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