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如同连珠弩箭,开始了他的凌厉反击:
“昔日周文王、周武王,分封子弟同姓诸侯,何其多也!其初衷,确为屏藩周室,拱卫中央!” 他先是承认对方的部分论据,但紧接着就是致命一击,“然,其结果如何?不过数代,血缘便已疏远,亲情荡然无存!诸侯视同宗如仇寇,彼此攻伐兼并,战火连年不休!”
他挥动手臂,仿佛在描绘那数百年的血腥画卷:
“强大的诸侯欺凌弱小的,臣子弑杀君父的,以下犯上的,屡见不鲜!春秋五霸,哪个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战国七雄,哪个不是欲取周室而代之?而彼时的周天子何在?” 他的语气充满了讽刺,“只能蜷缩于洛邑弹丸之地,王命不出京畿,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威严扫地!这数百年的尸山血海,这黎民百姓的流离失所,其根源,便是这看似美好的分封之制!”
这一番对分封制弊端的血泪控诉,如同冷水泼入滚油,让刚才还洋洋得意的分封派大臣们脸色骤变,想要反驳,却发现李斯说的句句都是无法否认的历史事实!战国几百年的乱世,不就是周朝分封制最终结出的恶果吗?谁能否认?
李斯趁热打铁,将矛头从历史拉回现实,语气变得更加咄咄逼人:
“如今,幸赖始皇帝陛下神灵威武,奋六世之余烈,扫平群雄,海内一统!此乃结束数百年战乱、开创万世太平之千古机遇!正应彻底革除旧弊,创立新制,岂能再走回那条导致天下纷争的老路?!”
他转向御座,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和富有煽动性:
“陛下!如今四海之内,皆已划分为郡县!法令出于陛下一人,此乃陛下亲手奠定之万世基业!对于皇子、功臣,陛下完全可以用国家的赋税收入,重重赏赐,使其富贵无极,安享荣华!这样,他们既享受了帝国的恩泽,又无土地、无军队、无治民之权,一切依赖于中央,依赖于陛下!如此一来,朝廷易于控制,绝不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这难道不比让他们裂土封王、最终可能演变成国中之国、甚至兵戈相向,要好上千百倍吗?!”
他提出了郡县制下的替代方案——经济赎买和政治控制。
最后,他掷地有声地总结,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要让天下人不敢有、不能有叛逆之心,让权力牢牢掌控在中央,这才是确保国家真正长治久安的根本之术!重新设置诸侯国,有百害而无一利!臣,坚决反对!”
李斯这番逻辑严密、言辞犀利、既有历史深度又有现实针对性的反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分封派的心口上!
朝堂之上,彻底炸开了锅!
支持王绾的分封派,被李斯揭了老底,又急又气,也顾不得许多礼仪了,纷纷站出来反驳:
“李廷尉这是危言耸听!周室之弊,在于后世天子失德,非分封之过!”
“治理大国,岂能一概而论?郡县制在关中可行,在偏远之地必然失控!”
“不分封,如何酬谢功臣?如何安抚皇子?难道要让陛下骨肉至亲,也如寻常官吏一般吗?”
“李斯!你不过一介客卿,安知我秦国宗室与功臣之心?!”
而支持李斯的郡县派,则如同打了胜仗,士气大振,也纷纷出列支援:
“李廷尉所言,才是老成谋国!分封遗祸,殷鉴不远,岂能重蹈覆辙?”
“陛下天威,何须裂土以安人心?法令一统,自然四海宾服!”
“功臣赐金帛,皇子享赋税,既可酬功显亲,又可防微杜渐,方为万全之策!”
“莫非有些人,是想着自己能捞一块封地,做土皇帝不成?!”
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王绾派指责李斯派不顾现实,空谈误国,甚至带有的人身攻击(针对李斯客卿身份);李斯派则反击王绾派因循守旧,目光短浅,只顾私利。朝堂之上,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几乎要演变成全武行。一些原本中立的大臣,也被卷入其中,或左或右,难以自拔。
王绾脸色灰败,他发现自己那些基于现实困难和“亲亲”之道的理由,在李斯对历史规律的尖锐剖析和对中央集权优势的强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试图再次争辩,但声音却被淹没在激烈的争吵中。
李斯则昂首挺胸,毫不退让,与每一个反对者针锋相对。他知道,真理(或者说,皇帝心中的真理)站在他这一边。
整个大殿,如同一个喧嚣的集市,又像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所有人的目光,在激烈交锋之余,都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投向了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御座之上,嬴政始终沉默地倾听着这场关乎国本的激烈辩论。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旒珠后的目光深邃如海,无人能窥知其内心真正的天平倾向何方。
是选择丞相王绾那条看似稳妥、实则埋藏着分裂隐患的“分封”老路?
还是选择廷尉李斯那条前所未有、充满挑战却能将权力绝对集中的“郡县”新途?
这场辩论,已经将所有的利弊、所有的立场、所有的可能性,都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那握拢的拳头,缓缓松开。
是时候,由他这位“始皇帝”,来做出那最终的决定,为这个崭新的帝国,落下那定鼎乾坤的一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