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走到张伯面前,停下。他居高临下,沉默地注视着脚下这个苍老、卑微、因恐惧而缩成一团的故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明所以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刚刚完成一场冷酷屠杀的秦王,为何会对一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老吏投以如此“关注”?
嬴政的心中,此刻正经历着无人能知的波澜。那点遥远的善意,与眼前这极致的恐惧和卑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记得那份恩情,尽管微薄,但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却显得如此珍贵。按照常理,他或许应该亲自扶起这位恩人,温言抚慰,厚加赏赐,上演一出“君王不忘微时恩”的佳话。
但他是嬴政。
他是刚刚坑杀了上千人、用鲜血洗刷仇恨的霸主;他是即将一统天下、追求绝对权力和控制的帝王。感性的、属于普通人之间的温情与感激,在他的世界里,是脆弱而危险的奢侈品。过多的情感流露,会削弱他的威严,会让人产生不必要的揣测和接近的欲望。
他不能,也不会,与过去的任何人和事,产生过于密切的、平等的联系。哪怕那是善意。
良久,嬴政终于开口了。他没有称呼“张伯”,也没有提及任何往事。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公务,对着陪同在侧的当地新任秦吏(或许是刚刚指派的邯郸令或其属官)吩咐道:
“此人,”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依旧跪伏在地的张伯,“年迈孤苦,朕见之恻然。传朕口谕:**免其终身赋役,赐粟十斛(约合后世一千多斤),令其安度晚年。** 地方官府,需妥善安置,不得有误。”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张伯一眼,便猛地转过身,玄色的袍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在侍卫的簇拥下,迈着沉稳而决绝的步伐,径直离开了这片刚刚见证了他残酷与……这一丝奇异“仁慈”的广场。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远去,直到侍卫的脚步声消失在广场边缘,张伯才敢微微抬起头。他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他看着那远去的、威严无比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茫然。
喜?他活下来了,还得到了免除赋役和足以度过余生的粮食,这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简直是天降之幸!
悲?那位曾经需要他偷偷接济的落魄质子,如今已是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刚才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堑。没有相认,没有温情,只有一句冰冷如同行政命令的“赏赐”。这真的是他当年那个善举所期望的回报吗?
他匍匐在地上,许久都无法起身,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庆幸劫后余生,还是该为自己和这个时代感到悲哀。那十斛粟米,如同帝王心海中泛起的一丝微澜,终究无法改变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本质。
而嬴政,在转身离去的刹那,似乎已将这点微不足道的插曲抛诸脑后。个人的恩怨情仇,无论是仇恨还是微末的恩情,都已了结。接下来,他需要考虑的,是更为宏大、也更为冷酷的帝国治理之术。如何彻底消化赵地,如何清除所有潜在的反抗势力,如何将这广袤的土地和其上的人民,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一场规模更大、影响更为深远的强制性迁徙,即将在这片刚刚被鲜血浇灌过的土地上,拉开序幕。
【第151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