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调平铺直叙,像是在复述一段冠冕堂皇的台词。
然后,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冰锥的寒意:
“还是……在想……从此以后,这秦国的万千政务,百官的升迁贬黜,军队的调动补给,乃至……寡人每日该读何书,该见何人,都可由他一人……决断了?”
“父王托孤之言,言犹在耳……‘如当日邯郸之盟’……” 嬴政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那盟约,是情义,是承诺,但何尝不也是一种束缚和警告?可吕不韦呢?他那泪流满面的悲痛,那指天誓日的忠诚,那流畅得如同排练过无数遍的誓言,以及在那之后展现出的、对大局那种惊人的、滴水不漏的掌控力……
这一切,都让嬴政本能地感到一丝强烈的不安。那不是对吕不韦个人品德的怀疑(至少不全是),而是对一种庞大无形、已然将他笼罩其中的力量的警惕。那种力量,名为“权柄”。
父亲的离世,抽掉了他身前最后一道可以(至少在名义上)倚靠的屏障。如今,他直接面对着的,就是吕不韦那深不可测的权谋之海。
他站起身,那顶沉重的王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扇。
一股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立刻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也吹得殿内烛火一阵猛烈摇曳,明暗不定。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咸阳宫庞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点点灯火如同巨兽身上冷漠的眼睛,窥视着这座宫殿的新主人。
他知道,从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起,他将不再是那个可以偶尔在朝堂上发表见解、即使说错也无伤大雅的太子。他将是秦王嬴政。他需要学习如何真正地做一个君王——不仅仅是学习知识,更是学习如何驾驭臣子,如何平衡势力,如何发号施令,如何……从那位看似恭敬、实则已将权力触角延伸到每个角落的“仲父”手中,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而他的第一课,或许就是最为艰难、也最为凶险的一课:如何与身后那位权力滔天、既是臣子又是“仲父”的吕不韦相处。
是做一个言听计从、安心充当傀儡的“乖孩子”?
还是做一个暗中积蓄力量、伺机而动的“潜龙”?
抑或是……还有其他更为曲折、更为隐忍的道路?
王座之上,已非单纯的孝子贤孙。权力游戏的巨大阴影,伴随着父亲的逝去和冠冕的加身,已然彻底地、不容抗拒地笼罩下来,将他,将这偌大的咸阳宫,都吞噬其中。
他站在窗边,久久未动。少年的身影在夜色和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坚定。
小柱子依旧跪伏在地,不敢起身,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只觉得这新王的寝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那种冷,并非源于天气,而是源自于那王座之后,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阴影。
明天,会怎样呢?小柱子心里一片茫然。他只希望,自己能伺候好大王,在这可怕的阴影下,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