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赵姬和政儿?
在这虎狼环伺的邯郸?
在他逃离之后,赵人的怒火和猜疑会如何倾泻在他们母子身上?他们能活下去吗?就算能活,又将承受怎样的屈辱和恐惧?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卧房内侧。那里,赵姬正搂着年幼的赵政,在简陋的床榻上安睡(或许并未深眠)。微弱的光线下,赵姬侧卧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柔弱,而赵政那小小的、安静的睡颜,更是充满了不设防的脆弱。
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一股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矛盾和痛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一边是对自由的极度渴望,对那近在咫尺的王位继承权的无限向往,那是他忍辱负重多年、吕不韦倾家荡产投资所追求的唯一目标!那是脱离这无边苦海的唯一生路!
而另一边,是为人夫、为人父那沉甸甸的责任与无法割舍的情感,以及那即将背负一生的、可能永难磨灭的愧疚!抛妻弃子,独自逃生,这岂是丈夫所为?岂是父亲该行之事?!
他的内心如同被两只巨手疯狂撕扯,一边是名为“野心”的烈焰,一边是名为“亲情”的寒冰。他痛苦地抱住头,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时而看向那象征生路的房门,时而又绝望地望向床榻上那对母子的身影。
就在这时,或许是听到了外间的动静,或许是本就心怀忧虑未曾深眠,内室的赵姬,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坐起身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借着外间透进的微弱灯光,看到了跪地痛哭的僖和状若疯魔、痛苦不堪的异人。
“夫君?僖伯?你们……这是怎么了?” 赵姬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一丝不安,她下意识地伸手,将身边被惊醒、正睁着乌溜溜眼睛茫然四顾的赵政,紧紧搂在怀里。
异人猛地转头,看向赵姬。在昏暗的光线下,她那张美丽却带着倦容的脸,此刻写满了惊疑与恐惧。而怀中的赵政,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小嘴一瘪,却没有哭闹,只是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姬……我……” 异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愧和痛苦让他无地自容。
还是老仆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吕不韦的指令和那残酷的抉择,再次向赵姬陈述了一遍。
赵姬静静地听着,起初,她的脸上充满了与异人相似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如此残酷的命运转折。随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将怀中的赵政搂得几乎要窒息,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儿子柔软的头发上。
她看着痛苦抱头的异人,看着跪地痛哭的僖,再看看怀中这个尚且不懂世事、却注定要面临巨大风险的儿子……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馆舍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僖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赵姬的哭泣声,却渐渐地低了下去。她猛地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刚强。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吸入腹中,再转化为支撑下去的力量。
她抬起头,看向依旧在痛苦挣扎的异人,那双还带着泪光的美丽眸子里,此刻却迸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而坚定的光芒。那光芒,或许源于母爱那超越个人生死恐惧的本能,或许是被吕不韦昔日那“通往至尊之位”的宏大蓝图所激发出的、潜藏于她性格深处的韧性,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看清楚了,这是唯一一条,或许能让他们三个人都活下去的、布满荆棘的险路。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虽然依旧带着哽咽后的沙哑,却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在这死寂的夜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夫君!”
异人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赵姬。
只见赵姬脸上泪痕未干,却已无之前的惶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折的坚毅。她直视着异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必犹豫了!僖伯说得对,吕先生……思虑得对!此乃眼下唯一生路!”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夫君当以大事为重!以秦国社稷为重!若能安然归秦,得嗣大位,我与政儿……方有将来可言,尚有一线生机!若你犹豫不决,错失良机,或是执意同行以致败露……那便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三人……皆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目光扫过怀中懵懂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锥心的痛楚,但语气却愈发决绝:“你走!立刻准备!三日后,必须离开!我与政儿在此……等你!等你来接我们!”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异人的耳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姬,这个平日里看似柔弱、需要他保护的女子,在此生死关头,竟然展现出如此惊人的魄力和远见!她不仅没有哭闹着阻拦,反而如此冷静、如此残酷地,将他推向那条看似“生”的道路,而将自己和儿子,留在了这已知的“死地”!
是爱吗?是恨吗?还是那被命运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超越常人的理智与刚强?
异人不知道。他只知道,赵姬的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把推力,将他心中那摇摆不定的天平,彻底推向了“逃亡”的一端。那巨大的、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王位的向往,连同对失败后共同毁灭的恐惧,终于压倒了他那在残酷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的、为人夫父的责任感与愧疚。
他深受震动,看着赵姬那决绝而苍白的脸,看着儿子那依旧沉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一股混合着无比复杂情绪的热流涌上眼眶。他猛地一咬牙,脸上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走!”
这三个字,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他与妻儿此刻的牵连,也开启了一段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的亡命之途。
夜色,愈发深沉。馆舍内的灯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顽强地摇曳着,映照着三个(或许是四个,包括那沉默的幼子)被命运推向不同方向的人,和他们各自心中那无法言说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