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倦,正从骨髓最深处弥漫开来,如同无声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席卷了每一寸疲惫的神经,每一丝松弛的肌肉。这疲倦并非痛苦的折磨,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某种诱人沉沦意味的终极安宁,仿佛大地在召唤游子归根。
外界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远,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
管家在隔壁房间轻手轻脚收拾东西发出的细微窸窣声,张明远在门外露台上刻意压低嗓音接电话的、持续而模糊的嗡嗡声,甚至窗外那几只在枝头跳跃、曾经让他觉得生机勃勃的麻雀的啾鸣,此刻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而坚韧的水晶玻璃,遥远而失真的,再也无法触及他的感知核心。
他凭着残存的一点生物本能,微微动了动搁在柔软扶手绒布上的手指。那根曾经戴着硕大、水头十足的翡翠扳指、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手指,如今扳指早已被取下,指根只留下一圈浅浅的印记,皮肤松弛如皱纸,布满了深褐色的、如同地图上标示着岁月疆域的老年斑。
他想再最后、真切地感受一下阳光停留在皮肤上的温度,那陪伴他走到最后的暖意,却愕然发现,连凝聚起抬起哪怕一根手指那微末的力气,也做不到了。
也好。一个模糊的、没有任何情绪色彩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气泡,轻轻冒起,然后破裂。就这样吧。
他的头,不由自主地、更沉地向着洒满阳光的温暖来源方向歪斜过去,下颌轻轻地、安详地抵在了微微凸起的锁骨上。
眉心那道曾经纠结了一辈子、仿佛镌刻着所有争斗与思虑的“川”字纹路,不知在何时,已如同被无形的手温柔抚平,悄然舒展开来。脸上那些惯常的、或凌厉逼人、或讥诮讽刺、或暴躁易怒的坚硬线条,也全都松弛下来,被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毫无防备的平和与懵懂所取代,呈现出一种返璞归真的宁静。
呼吸,变得更轻,更缓,间隔越来越长,如同冬日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做着最后一下温柔而无力的跳跃,那微弱的光晕摇曳着,仿佛在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秋阳无声地移动着地板上的光斑,房间里静得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听到那些微小尘埃缓缓飘落、归于沉寂的声响。
他就这样,躺在承载了他最后时光的旧摇椅上,在那片无边温暖和绝对静谧的共同包裹下,沉沉睡去了。
没有挣扎,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个清晰成型的意识流转。如同秋叶在枝头徘徊良久终于自然飘零,如同古旧油灯在熬干了最后一滴油后自然熄灭,他顺理成章地,沉入了睡眠的最深处,那片无梦的、永恒的黑暗之中,对外界的一切光、声、色、相,不再有丝毫的感知。
生命的帷幕,就在这片秋日的安宁中,缓缓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