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珩目光在郑士元与典狱官之间来回扫视,冷冷开口:“郑大人稍安勿躁。典狱官所言是否属实,本官自会查证。不过郑大人既如此关心诏狱事务,想必对阮云归暴毙一事,应有独到见解?”
郑士元冷哼一声,声音忽然变得尖锐:“端木将军何必惺惺作态!下官倒有一问——昨日唯一接触过阮云归的外人,正是尊夫人!谁知她是不是因害怕昔日私情败露,才对故人痛下杀手?”
此言一出,满堂又是一片哗然。
端木珩眸中寒光乍现,语气却反而平缓了下来:“郑尚书此言,可有凭据?”
“证据?”郑士元冷笑,“尊夫人昨日在狱中与阮云归举止亲密,窃窃私语,谁知她是不是趁机递了毒药?有些奇毒,本就银针难验,仵作难查!”
他转向百官,扬声道:“上官徽未出阁时便对阮云归情根深种,如今贵为将军夫人,自然害怕这段私情被揭穿。试问,除了她,还有谁最希望阮云归永远闭嘴?”
郑士元的这番指控可谓恶毒至极,却又巧妙地利用了众人对男女私情的想象。
端木珩闻言不怒反笑,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好一番精彩的推论。按郑尚书所言,内子是要在武安王安排的探监中,在您特意‘关照’过的值守下,对旧情人下毒?”
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字字铿锵:“郑尚书是不是还要说,武安王与您都是内子的同谋,特意为她创造了这个杀人灭口的机会?”
大殿内霎时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李岩适时接话,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郑大人,您方才的指控若不能证实,可是诬告朝廷命妇的重罪啊。”
郑士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仍强自争辩道:“本官只是提出合理怀疑!若非上官徽下手,难道阮云归的暴毙真是巧合?”
“巧合?”端木珩缓缓起身,拿起仵作验状,他的声音骤然凌厉:“本官倒要问问,阮云归这‘恶疾’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在这会审前夕暴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为之,妄图借此搅乱朝局、掩盖真相?”
他目光如炬,直逼郑士元:“郑大人,您身居高位,当知一言一行皆关乎朝廷法度,如此信口开河,可对得起陛下信任,对得起这身官服?”
郑士元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的通红。
端木珩却不再看他,目光扫过众人,“此案疑点重重,本官既奉旨查案,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死者一个公道,也给朝廷、给陛下一个交代。”
说罢,他转向李岩:“李大人,依您之见,接下来该如何查证?”
李岩略作沉吟,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简:“端木将军,下官前些时日复核向子平案卷时,发现他在被捕前正在整理八年前的先帝旧档。”他展开书简,声音清晰,“当年先帝命您彻查宗室圈地,却因突发恶疾不朝而功亏一篑。其中几处关节,与今日诏狱之事颇有相似之处。”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有甚者,下官在核查阮云归生前所控石家谋逆案时发现,石砚之在被告发前,曾在祭天大典上公然指证宗室圈地,而石家满门抄斩后,先皇竟在数日之内龙体抱恙,骤然薨逝。”
李岩环视满朝文武,声音愈发低沉,“下官思忖多时,认为先皇末年与先帝末年旧案,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牵连。如今阮云归在此关键节点暴毙,与前两案事发时机如出一辙。下官以为,当将三案并查,方能窥见全貌。”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满殿鸦雀无声,众大臣皆惊立当场。
“并案彻查”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这意味着阮云归拼死想要揭开的往事非但未能捂住,反而因他的“死”,被正式摆上了台面。
郑士元面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终于明白,端木珩今日的目标远不止查清阮云归的死因,而是要借着这条线索,将他们保守多年的秘密连根拔起。
他双腿忽然发软,险些栽倒,幸亏身旁官员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强自镇定后,他厉声呵道:“李大人!阮云归乃朝廷逆党,其罪当诛!如今暴毙狱中,乃天意使然!岂可因一罪臣之死,妄加揣测,牵连先帝乃至先皇旧案?此乃大不敬!”
他试图将审查的重点拉回到“阮云归暴毙”本身,避免深入追究其背后的旧案。
端木是何等敏锐之人,又岂容他轻易转移视线,他目光冷峻,当即沉声道:“郑大人此言差矣。阮云归虽身负嫌疑,然未经三司审定,其罪未彰。如今在狱中不明不白暴毙,若不彻查清楚,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愈发沉重:“李大人所提并案之议,并非无的放矢。先皇与先帝末年旧案,诸多关节与当下之事隐隐相连,若不并案彻查,只怕真相永沉,朝局隐患难除。本官既受皇命,自当不畏艰难,定要拨开这重重迷雾,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本官即刻草拟奏折,将此事上奏陛下,请陛下定夺。”
就在这时,一位负责记录庭审的御史大夫属官忽然出列,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那位负责案卷记录的官员。
只见那位属官躬身一揖:“端木大人,李大人,下官有一事需提请诸位大人留意。”
端木珩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讲。”
那属官面不改色,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道:“人犯既死,按律当有处置。今嫌犯阮云归尸身仍停于诏狱殓房。因其身涉重案,尸身乃关键证物。虽值正月,然尸身亦不可久置,应早作定夺,是交由仵作详验,还是按律处置,亦或……交由故旧收殓,以免拖延日久,徒生变故,或落人口实,寒了士林之心。”
这番话虽未明指,但“寒了士林之心”六字,已然点明其中利害。
郑士元立刻警觉,这是要将尸身问题摆在台面上来!他绝不能让对方得逞,不管是为了阻止可能的二次验尸——每多一次验尸就等于多给端木珩一次借题发挥的机会。还是为了避免让端木珩的人接触到尸身,谁知他会不会从中再“找出”什么新的把柄?
“此事还有何可议!”郑士元厉声道:“阮云归乃大逆之犯,罪证确凿。按律当戮尸枭首,悬于城门,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他刻意强调其逆党身份,企图就此终结话题。只要尸首按律处置,端木珩就再无文章可做。
端木珩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深思之色:“郑尚书所言确为常法。然,阮云归身份特殊,名满南阳,天下士林多有瞩目。陛下以仁德治天下,若对其尸首处以酷烈之刑,恐非圣主仁政所在,亦恐令天下有心之人误解朝廷气量,寒了清流士子之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恳切:“不若示以天恩,准其故旧收敛。如此既全了陛下仁德之名,也显我朝追远抚恤之仁,更能使此案焦点回归真相本身。”
端木珩的一番话,完全站在了皇帝和朝廷的“大局”、“仁政”角度,让郑士元坚持的“严刑峻法”显得是那般的刻薄寡恩,不顾大局。
李岩也适时轻咳一声,“端木将军所言极是。妥善处置其尸身,正可彰显陛下之仁德。”
就在郑士元欲再争辩之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悠长的唱喏:“陛下有旨——!”
一名皇帝身边的内侍手持黄绫,快步走入殿中,朗声道:“陛下口谕:阮云归虽身负嫌疑,然既已身故,朕念其乃士林清流,特准其南阳故旧门生,收其尸身,妥善安葬。着端木珩派人监管,即刻办理,不得有误。钦此——”
这道旨意来得正是时候,一锤定音!
端木珩与李岩对视一眼,立刻躬身:“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也齐齐跪地,山呼万岁。郑士元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颓然跪下,心中恨恨不已。皇帝的态度已然明确,不仅支持了端木珩的提议,更是直接剥夺了廷尉府素来对尸身的处置权。
而端木珩跪地谢恩后,心中大定。他立刻起身对亲卫统领赵睿吩咐道:“持我令符,即刻前往诏狱,协调阮云归尸身移交事宜,务必‘亲眼’看着其故旧将尸身接走,妥善‘安葬’。”
赵睿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郑士元看着赵睿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疑惧。他总觉得,阮云归这具尸身,一旦被端木珩的人经手,只怕会引出更多不可预料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