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知道这样更好?”主考震惊。
锤娃抬头,眼神清澈:“图纸像吵架,线条太多,听不清。做出来就知道谁对了。”
此事轰动朝野。
各地公塾纷纷改革,不再强求识字背典,改为“做中学、错中悟”。
织口婆受邀讲授“布上算盘”,带来一幅绣品:二十四节气配二十四种机械节奏。
她说:“天时不等人,机器也不能赖床。”
春意渐深,万物生长。
而在远离尘嚣的山坳草庐前,墨七弦倚门而坐。
她望着远处田野上飞翔的风筝耧车,听着孩童模仿“风步”的哨音,嘴角微扬。
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照出一层薄汗。
她抬手擦去,指尖微微发抖。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奔跑的孩子们,用泥巴捏出奇怪的形状,一边拍打一边争论:“你这个轮子不对,要斜着才转得快!”“我要做个能飞的鸟,耳朵贴上去能听见雷!”
她听着,笑了。
然后轻轻咳了一声,袖角一抹暗红,迅速藏回掌心。
冬雪初降,山野俱寂。
草庐外的枯树挂上了第一层霜花,檐角冰棱垂落如剑,映着灰白的天光。
墨七弦已许久未踏出屋门,连门槛都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坐在旧藤椅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指尖却依旧冰凉。
咳声一日重过一日,像锈蚀的齿轮在体内缓慢磨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滞涩。
可她眼神清明。
她望着院前那片空地——曾经是她调试机关、绘制图纸的地方,如今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他们踩着泥泞与残雪,用湿土捏出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有三足飞鸢,有八臂水车,还有会“嘎吱”转圈的木鸟。
那些结构歪歪扭扭,原理却隐隐合乎她记忆中的流体力学与传动逻辑。
更让她怔住的是他们的童谣。
“风走三弯不下坡,叶翘一寸推山河——”
稚嫩嗓音在寒风里跳跃,词句陌生,节奏却熟悉得令人心颤。
那是她某次讲解涡流分离时随口说的一句话,竟被编成了歌,传到了孩子嘴边。
她想笑,喉咙却涌上腥甜,只得低头掩袖。
知识一旦释放,便不再属于任何人。
它像种子,落在不同土壤,长出意料之外的枝干。
她曾以为自己是在“传授”,后来才明白,她只是掀开了盖子——让被禁锢千年的火种,重新燎原。
一个小女孩忽然跑来,小脸冻得通红,手里举着一个歪歪斜斜的风车。
“婆婆!我的转得最快!为啥呀?”
墨七弦没说话,只是缓缓抬手,在结霜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流畅曲线——S型压力梯度线,又点了三个关键点:迎角、边界层分离点、回流区。
动作很慢,仿佛耗尽力气。
女孩盯着地面,眉头紧锁,忽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叶子要弯一点,像舀水的勺!”
她转身就跑,欢呼着把“秘诀”告诉同伴。
墨七弦望着她背影,嘴角终于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忘了自己教过什么,忘了《机关总纲》第几卷讲差速器,忘了神经网络权重初始化的公式……但她记得——那一勺弧线,是对抗空气阻力最温柔的方式。
她不是神。她只是让真理,穿上了泥土的衣服。
夜深,雪渐密。
萧无咎踏雪而来,玄氅染霜,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沉睡。
草庐无人,炉火将熄,桌上只留一本册子。
封面空白。
他翻开,内页亦无一字。
唯有在星髓灯微光斜照之下,纸面浮现出细若蛛丝的压痕——层层叠叠,是自学习机械神经网络的拓扑结构图,从感知层到决策层,再到自我修正机制,完整、精密、超越时代百年。
他静静合上,抱入怀中,仿佛捧着一颗尚未苏醒的心脏。
翌日早朝,诏令天下:
“即日起,工塾教材不得由朝廷统编。每年春分,采百工之智,集民间巧思,修订新典。违者,以阻断天工论罪。”
满朝哗然,却无人敢言。
退朝后,他独行于宫廊深处,雪光映照朱墙金瓦,寂静如太古。
忽闻宫女低声哼唱:
“一牛二肚三回头,连风都学会了写字……”
他驻足,仰首望天。
云层之上,星辰运转,轨迹如刻。
某种无形之力,正穿过时间的缝隙,缓缓流淌进下一个千年。
而在遥远的三州城外村口,晨雾未散。
几个孩童围在告示墙前指指点点,冻红的手指戳向一张新贴的黄纸——
画中女子披发执骷髅杖,双目空洞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