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好!”赵天成赞许地看了李由一眼,“唐朝的均田制设计得比你们细点,规定了永业田、口分田,理论上口分田年老要还给官府。但架不住人性贪婪啊!权贵豪门总有办法钻空子,比如利用灾荒低价买地、利用权力强占、让农民‘自愿’投献土地寻求庇护……久而久之,均田制必然败坏!这就是孟子说的‘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历史上,从西周的‘井田制’崩溃开始,到后来任何一个王朝,只要时间够长,几乎没有能逃脱土地兼并这个魔咒的!这就是经济规律!”
他顿了顿,继续深入:“土地兼并导致自耕农减少,意味着朝廷的税基萎缩了!收上来的税少了,但皇帝和朝廷的花销却因为惯性减不下来,甚至越来越多。怎么办?只能加重还对那些还没破产的自耕农的盘剥!这就是饮鸩止渴!逼得更多的自耕农破产!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同时,大量的流民出现了。这些人没有生计,是社会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一旦遇上点天灾,比如洪水、干旱、蝗虫,粮食减产,粮价飞涨……。平时还能勉强糊口的,立刻陷入绝境。我之前说的陈胜吴广怎么起义的?不就是‘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嬴政的拳头在袖中暗暗攥紧,赵天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帝国强盛外表下的脓疮。
他想起各地报上来的灾异和“盗匪”渐多的奏报。
“流民遍地,饥荒蔓延,朝廷财政枯竭,甚至发不出军饷……这个时候,只要有一个火星,”赵天成声音低沉下来,“比如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比如几个走投无路的戍卒斩木为兵……立刻就能形成燎原之火!这就是第四个阶段——‘危机’或‘萧条’期。大规模的起义爆发,天下再次陷入战乱。人口锐减,土地再次荒芜……然后,等待一个新的强权来收拾山河,开启下一个循环。从夏商周到春秋战国,本质上不就在重复这个循环吗?只是秦的统一,暂时打断了这个进程,但并没有改变底层的经济规律,甚至可能因为统治方式的问题,加速了这个过程的到来!”
整个牢房,乃至隔壁耳房,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赵天成用最朴素的比喻和大量历史事实,勾勒出一个冷酷无比的王朝盛衰模型。
这个模型超越了简单的“明君昏君”论,直指资源分配、人口变化、财政税收这些根本性的力量。
扶苏面色惨白,喃喃道:“如此说来……盛衰循环,竟非天命,而是……而是‘经济’这只无形之手在操控?土地、人口、赋役……其相互勾连,竟能决定王朝气数?”
李由额头冷汗涔涔,他试图用法家的思维找到破解之道:“先生!既然如此,可有破解之法?严刑峻法,抑制兼并?轻徭薄赋,保护农户?如商君变法,奖励耕战,亦是为富国强兵,是否可打破此循环?”
“商鞅那一套,在特定时期有用!”赵天成毫不客气地打断,“它通过国家强制力,把资源高效地集中到‘耕战’这一件事上,短时间内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比如秦统一六国。但这套制度本身太残酷,缺乏弹性,更像是把所有的潜力在最短时间内榨干!它没有解决,甚至加剧了土地负担过重和过度征发的问题。它更像是一剂猛药,或者……一把烧得通红的刀,能砍人,但也烫手,而且没法一直烧那么红。秦统一后本该转向养护,但它没有,反而继续加码,所以它可能成了最短命的一个周期例子。”
李由如遭重击,呆立当场。
他一直信奉的法家强国之道,在赵天成的宏观周期分析下,竟显得如此短视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