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回到咸阳宫后,并立即前往日常理政的前殿。
殿内点燃着多盏青铜油灯,光线稳定而明亮。
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黑漆案几,上面散放着若干卷竹简和少量帛书。
嬴政在案几后的主位坐下,目光扫过紧随其后进入的李斯与蒙毅。
两人依礼跪坐于两侧的席位上,面色沉静,但眼神中均带着未能完全平复的震动。
阳狱中赵天成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其引发的波澜仍在他们心中回荡。
短暂的沉默后,嬴政率先开口。
“赵天成今日所言纸币、钱庄、信用乃至那名为‘纸’之物,尔等均已听闻。兹事体大,关乎国本,朕欲先听尔等之见。”
他的目光首先投向李斯。
李斯微微欠身,谨慎地组织语言。
“陛下,臣细细思之,赵先生之言虽看似荒诞不羁,然内里逻辑环环相扣,直指我朝钱币流通之积弊与潜在之危。其所倡纸币之利,确乎惊人。”
“若果真能以其所述之‘纸’为载体,凭借朝廷绝对信用行之,则可极大减轻铸铜之耗,缓解铜料用于兵甲礼器之压力;其轻便之特性,于赋税转运、军饷发放、大宗贸易之便利,远超当前之半两钱,或可节省巨万民力与耗费。”
“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凝重,“其弊亦巨,其险尤甚。纸币价值,全然维系于朝廷信用之上,可谓‘成也信用,败也信用’。当今关东六国之地,人心未完全附庸,民间私铸、恶钱流通尚未能彻底禁绝,朝廷威信于某些地域、某些层面仍受质疑。”
“于此根基未稳之时,贸然推行此纯凭信用之纸币,一旦民间稍有疑虑,恐引发挤兑恐慌,其纸立成废屑,经济秩序顷刻崩坏,动摇国本之速,远胜于铜钱贬值。此其一也。其二,防伪之事,极难。赵天成虽言其纸可特制,印鉴可复杂,然若利之所在,奸猾之徒必绞尽脑汁仿冒。届时假钞横行,法难尽禁,则朝廷信用未损于己,先毁于贼,其害更烈。故臣以为,纸币之事,虽利不可忽,然风险过高,绝非当前急务,亦非可贸然试行之举。”
蒙毅接着李斯的话说道:“陛下,臣赞同李相之言。且从军中角度视之,士卒征战,赏赐为其卖命之一大动力。现今赏赐皆以实实在在之铜钱、布帛、粮米乃至爵位田宅发放,士卒手握实利,心中踏实。若骤然改为发放一纸凭证,即便告知其可兑换钱粮,士卒多不识字,更难理解所谓‘信用’为何物,只觉手中之物虚妄,必生疑惧怨怼之心,于军心士气打击恐难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