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跟着麦芽来到前堂。王员外一家已在等候,母亲抱着小儿,脸颊泪痕交错,袖口已被反复擦拭得发亮。孩子面赤唇红,舌面鲜红如涂朱砂,边缘布满细小裂纹,像干涸的土地。鼻翼翕动,呼吸短促。
“大夫,您救救他吧!这都三天了,睡不了觉,哭得嗓子都哑了!”
甘草伸手探其腕脉,指尖触到皮肤滚烫,脉象细数有力,如琴弦绷紧。他又让家属张口查看舌底,发现静脉紫胀如绳索,隐隐跳动。
“心火炽盛,阴液大伤。”他沉声道,“刚才那碗药,倒掉。”
麦芽急忙去换。新药端来后,甘草亲自执勺,舀起一勺药汁,凑近唇边轻轻吹气,热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
“先喂半匙,慢些。”
母亲颤抖着手接过去,小心翼翼送入小儿口中。孩子起初扭头抗拒,但药汁入口并不极苦,反而有一丝回甘,夹杂着玄参的清香,竟慢慢咽了下去。
一盏茶后,小儿呼吸渐趋平稳,眼皮沉重,终于合拢,陷入久违的沉睡。
满屋人松了一口气,有人默默抹泪,有人跪地合十。
王员外扑通一声就要磕头,额头几乎触地。甘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力道沉稳却不失温和。
“病还未愈,回去按时服 药,忌辛辣油腻,避风静养。”
一家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脚步轻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厅内恢复安静。炉火仍在燃烧,药罐咕嘟作响,蒸汽氤氲,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金银花走进药房,开始整理药材。她打开一个青瓷罐,取出晒干的酸枣仁,粒粒饱满,色泽棕褐。她取戥称量,动作一丝不苟。忽然,发间银簪一滑,簪尾撞上柜角,发出清脆一响。
她低头去拾,指尖触到簪头刻痕。那纹路细密蜿蜒,似藤蔓缠绕,又像某种古老符号,藏在金属的肌理之中。她怔了一下,眼神恍惚了一瞬,随即收回手,重新将银簪插稳,压住鬓边碎发。
甘草刚好经过药房门口,目光不经意掠过那支银簪。他脚步顿了半瞬,眼神沉了一下,仿佛认出了什么,却又迅速敛去。他没有停下,只是低声问:
“这簪子……还戴着?”
“它从未离身。”她答,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窗纸。
两人对视一秒,各自移开视线,仿佛有什么深埋的往事在空气中悄然流转。
甘草接过药罐,将药汁倒入另一个陶碗。药汁深褐如夜,冒着缕缕热气,在碗中轻轻荡漾。
“明天再看。”他说。
金银花点头,转身去研墨。麦芽在药房清点药材,一边默念剂量,声音低缓如诵经。
夜色渐深,中和堂里只剩正厅一盏灯亮着。烛火摇曳,映照着他伏案的身影。面前摊着一份新的医案,他提笔批注,字迹工整如刻,每一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金银花在旁添墨,动作轻缓,生怕惊扰这份专注。麦芽守在药房,时不时看一眼厅内,目光中藏着敬仰与依赖。
风从窗缝吹进来,掀动桌上的纸页,沙沙作响。甘草抬手压住一角,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口。
那封信还在。
他没再拿出来。
院中那株金银藤在风里轻轻摇晃,叶片摩擦发出细微声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甘草搁下笔,抬头望向窗外。枝叶晃动,月光穿过缝隙洒落,在地上织出斑驳光影。
他起身走到炉边,添了一块柴。火焰腾起,噼啪作响,照亮墙上挂着的《百草图》——图中百草栩栩如生,根茎分明,仿佛随时会破纸而出。火光也映亮了他袖口那一角未露的信封边缘,暗褐如血,静默如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