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副厂长笑了笑,蹲下来拿起词典翻了翻,书页发出“哗啦”的响。“你这是在准备电大的课程?我听办公室的小周说,你最近总问英语的事。”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连这都知道,点点头,声音轻了点:“嗯,想试试,多学点开窍。”
“有这份心就好。”她把词典放回我膝盖上,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发觉我的手有点凉,又补充道,“晚上别待太晚,你腿不好,凉着了麻烦。要是办公室晚上没人,你也可以在那儿看书,灯亮,也干净。”说完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拎着帆布包往水厂方向走——她住在水厂家属院的临时宿舍,离这儿不远。浅粉色的衬衫在夕阳下晃了晃,像朵温柔的花,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我的脚边。
我拿起风油精,拧开盖子,一股清凉气扑面而来。往胳膊的红疙瘩上抹了点,瞬间就不那么痒了。看着翁副厂长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再低头看词典时,手指停在“opportunity”(机会)这个词上,念得比刚才更有力气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拼了。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先在宿舍背一个小时单词,再去厂里上班。中午同事都去宿舍休息,我就留在座位上看英语教材,打印机旁的角落里,总放着我的水杯和词典。晚上下班,要么去排水管下,要么留在办公室,直到门房来锁门才走。有时候厂里赶订单,我帮着打印出库单到深夜,也会趁间隙复习电大课程。
江边附近的人,也渐渐习惯了排水管下的我。王大娘有时候会给我带个馒头或一碗绿豆汤,说“读书耗脑子,得吃饱”;刘大爷把家里的旧台灯拿给我,让我晚上念书写字能亮堂点;连之前捣乱的孩子也不吵了,有时候还凑在旁边,看着我在本子上写英语单词,虽看不懂,却看得认真。
可天有不测风云。七月底的一天下午,天突然变了。原本晴朗的天空,转眼间被乌云盖得严严实实,风刮得越来越大,老槐树的叶子被吹得“哗哗”响,像在哭。我看着天,心里有点慌——早上把写好的文稿带来了,那是给外贸系统征文准备的,题目是《论中国服装制造的文化锚点》,写了整整三个晚上,改了五遍,还请电大的英语老师润色过,要是被雨淋了,就全完了。
我赶紧把词典和课本塞进帆布包,又把征文小心翼翼折好,放在最里面,想往办公室跑——办公室有柜子,能锁起来。可还没走两步,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紧接着是雷声,“轰隆隆”的,震得耳朵疼。
雨越下越大,像瓢泼一样。排水管里的水突然暴涨,浑浊的泥水顺着管口往外漫,没一会儿就淹到了脚踝。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厂里走,没走几步,就听见帆布包“哗啦”一声——拉链没拉好,文稿被风吹了出来,飘进了水里。
“我的稿子!”我急得声音都变了,顾不上别的,蹚着水就追。雨水混着泥,没到小腿肚,冰凉的水顺着裤腿往上渗,冻得我直打哆嗦。好几次差点摔倒,手在水里胡乱抓,终于揪住了征文稿的一角。
可就在这时,一阵急流冲过来,把我手里的稿纸又冲出去几张。我眼疾手快,赶紧扑过去,用身体挡住水流,把那几张纸捡了起来。等把所有稿纸都捞上来时,我浑身都湿透了——衬衫贴在身上,裤腿裹着泥,头发往下滴水,脸上全是雨水和泥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但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叠纸,稿纸上的墨迹被水洇开,黑蓝色的字顺着纸纹漫延,有的地方沾了点泥点,倒像幅晕染开的山水画。
我一步一步往服装厂走。雨还在下,风还在刮,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稿子毁了,这是我的希望。
第二天早上,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金灿灿的,照在地上的积水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一早就到了厂里,把湿透的课本、词典和文稿都摊在办公室的窗台上——窗台向阳,能晒透。窗台不宽,我就把稿纸一张张错开摆好,整整齐齐的,像一排小小的旗帜。
我蹲在旁边,看着阳光一点点漫过纸页。纸页慢慢变干,边缘开始蜷起来,一圈圈的,像河里涨水时的浪头,又像我这些日子熬过来的日日夜夜。伸手摸了摸,纸页还潮乎乎的,却比昨天好多了。
忽然,我看见征文稿中间一页上有个红圈——那是电大英语老师帮我批改时画的。当时老师说:“张毅,你这篇文章写得好,尤其是‘中国制造需要文化锚点’这句话,点到了关键,把咱们服装里的文化味儿写出来了。”现在这句话被水洇了点,红圈的颜色也淡了些,却依旧扎眼,像黑暗里的一点光。
我盯着那个红圈看了很久,想起在排水管下的日子,想起翁厂长给的风油精,想起王大娘的绿豆汤,想起刘大爷的旧台灯,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劲——不管多难,都要坚持下去,不能让帮过我的人失望,更不能让自己失望。
风从窗户吹进来,纸页“哗啦哗啦”响,像在跟我说话。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右腿还是有点酸麻,却比以前好多了。抬头看窗外,太阳正明晃晃地挂着,把我的影子拉得很短,却很扎实。
不远处传来同事上班的脚步声,还有翁副厂长跟车间主任打招呼的声音。我笑了笑,拿起窗台上的词典,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我知道,接下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困难,但我不怕——因为我心里有个“锚点”,那是对未来的希望,是对知识的渴望,是对“中国制造”的一份期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