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秋风吹到江淮大地时,已经没了夏末的燥热,带着点江南丘陵地带特有的湿冷,刮在人脸上像细沙粒儿打过来。机修厂后院的仓库照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铁皮屋顶让秋风掀得“哗啦啦”响,像是谁在暗处叹气。我蹲在货架跟前,手里攥着个生了锈的扳子,正把一堆混在一块儿的螺丝帽按型号分开——这活儿干了快一年了,指尖早磨出了一层硬茧,连螺丝上的螺纹都能摸出熟悉的纹路。
仓库里的气味是固定的:铁锈味裹着机油味,再混上墙角霉斑的潮味,吸进肺里都觉得发沉。货架最高一层堆着些用旧了的角钢,落的灰能埋住指节,每次取东西都得先拿扫帚扫半天,扬起的灰在昏暗的光里飘着,像一群找不着方向的飞虫。
我每天的日子就围着这些铁疙瘩转,早上踩着上班铃进来,先把仓库的门打开一条缝透透气,然后就开始清点、登记、整理,直到傍晚的铃声响了,再锁上门往家里走去。家离机修厂尚有一段路,比仓库强多了,不像这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午休躺在硬板床上,能听见隔壁邻居的呼噜声,还有远处汽车驶过的汽笛声。
有时候午休睡不着,我就摸出枕头底下那本卷了边的《古诗选集》——还是当年在居委会工作时,一个退休老师送我的。书页上用铅笔标着不少注解,有的地方都被我翻得脱了线。在仓库里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能趁中午工友们都去食堂吃饭,躲在废旧机床的阴影里,小声念两句“长风破浪会有时”。可刚念完,仓库外头的砂轮声、敲打声就涌进来,把这点念想冲得没影了。
那天下午,太阳难得没躲在云后头,透过仓库顶上那扇巴掌大的天窗,斜斜地洒下一道光,落在地上像块碎金子。我正低头把一堆螺栓往铁盒里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工友们那种趿着布鞋的拖沓声,是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笃笃”声,很稳。
我赶紧直起腰,手里还攥着个螺栓没放下。回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是吴志远,原来在区劳资科工作的吴干事。他穿了件藏青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得整整齐齐,袖口也没沾一点灰,跟这满是油污的仓库格格不入。他手里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正眯着眼睛打量仓库里的光景,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小张,”他先开了口,声音比我印象里沉了些,“你就天天在这地方干活?”
我赶紧把手里的螺栓放下,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有点局促地说:“吴干事,您怎么来了?”
他没直接回答,走到货架跟前,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灰,指腹上立刻沾了一层黑。“这地方连个正经窗户都没有,光线暗成这样,清点零件能看清?”他又转头看了看我刚才蹲的地方,地上堆着几个空铁盒,“听说你还在偷偷看书?在这地方看书,眼睛早晚得熬坏了。”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些。之前在劳资科办事时,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他话不多,但办事挺实在。后来我被调到机修厂仓库,就没再跟他联系过,以为他早把我忘了。“吴干事,这活儿……也习惯了。”我低着头说,心里有点发酸。习惯?其实是没办法,办事处主任看我不顺眼,把我发配到这仓库,我能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走到我跟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我现在兼着咱们区新开的丽民服装厂的厂长,厂里缺个办公室主任,得找个识字、懂点事的人。我打听了下,你之前在居委会、办事处都干过,还爱看书,脑子肯定灵光。”
我接过纸条,手指有点发颤,上面写着服装厂的地址和他的电话。“吴干事,您的意思是……”
“我想让你调过去,”他看着我,眼神挺认真,“办公室主任的活儿不算太累,主要管管文件、安排下会议,我保证你每天至少有半天学习时间,想去上课、想看书,都不耽误。”
这话像一道雷劈在我脑子里,我半天没反应过来。调走?从这仓库里调走?还能当办公室主任,还能有时间看书?我盯着手里的纸条,字迹清清楚楚,可总觉得像在做梦。这两年在仓库里熬着,我都快忘了“希望”是什么滋味了,每天像个机器人重复干活,晚上躺在宿舍看屋顶的破洞,都觉得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完了。
“吴干事,这……这是真的?”我声音有点发紧,怕自己听错了。
他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当然是真的。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不能就这么埋没在仓库里。你先拿着地址,抽空去厂里看看,要是觉得行,就写个调动申请。”他又说了说服装厂的情况,刚开没多久,规模不大但前景好,现在缺人手,正是需要人的时候。说完看了看表,说还有事要办,便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