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泡换了好几个,我的眼睛熬得布满血丝,可一点也不觉得累——我想凭着自己的脑子,补上腿的缺憾,敲开大学的门,再也不用被“残疾”的标签捆着过日子。
我那辆永久自行车,也多了个重要用处。每个星期天,我骑着它去几里外的市图书馆查资料、复习,一待就是一整天,连午饭都只是啃两个自带的馒头。
晚上我还报了个补习班,去上课的路上,车筐里总装着借来的复习资料,用绳子捆得紧紧的,生怕路上颠坏了。风刮在脸上,带着冬天的寒气,可我心里却满是甜劲儿,连蹬自行车的腿都觉得有劲儿。
一路上总能碰见同去补习的人,大家骑着车并排走,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重难点:“昨天那道物理题,你用的是受力分析还是能量守恒?”“数学的函数太绕了,你有没有简单的解题窍门?”“政治的时事部分,咱们抽时间一起整理吧”。
自行车铃“叮铃叮铃”响,说话声、笑声混在一起,空气里飘着的,全是失而复得的重生气息。我骑着车跟着他们往前冲,总觉得自己终于赶上了那班能改命的列车,只要再使劲儿点,就能看见不一样的未来。
1977年末到1978年初,高考的日子终于到了。我穿着母亲给我缝的蓝布褂子,褂子洗得有些发白,却被我叠得整整齐齐。我骑着自行车往考场去,路上的雪还没化,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浅浅的印子。
考场外挤满了人,有比我大好几岁的知青,脸上还带着乡下劳作的风霜;有刚高中毕业的学生,眼神里满是青涩;还有像我一样在单位上班的年轻人,手里攥着准考证,指节都有些发白。大家的眼神里都掺着紧张和期待,连呼吸都比平时轻了些。
进考场前,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的紧张压下去——这是我的机会,不能慌。考场里安静得很,只听见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又像梦想在纸上一点点跳跃。我看着语文试卷上的作文题《紧跟华主席,永唱东方红、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心里一下子就亮了——我想起了听到恢复高考消息的那天,想起了翻出旧课本的那天,那些激动的、温暖的瞬间,顺着笔尖一点点流出来,写满了整整两页纸。
数学题有些难,我皱着眉,一边在草稿纸上画图,一边演算,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用袖子擦了擦,继续往下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交卷的铃声响起时,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可心里却松了口气——我把能写的都写了,没有遗憾。
等成绩的日子,比复习时还难熬。我每天上班都心不在焉,整理档案时会突然走神,想起考试时的某道题;给居民办手续时,听见别人提“大学”两个字,都会忍不住多问两句。
终于到了查成绩的那天,我天不亮就往教育局跑,教育局设在一个中学校园附近,彼时,这里早就挤满了人,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分数,有人兴奋得手舞足蹈,有人则垂着头不说话。
我看见局机关工作人员手里拿着厚厚的成绩单,我的手都在抖,当我一步步挪到工作人员跟前,声音发颤:“老师,我叫张毅,麻烦您……帮我看看。”
这名工作人员翻了翻成绩单,抬头时脸上带着笑:“张毅是吧?达标了!好好准备体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过成绩单时,指尖都在抖,看着上面清清楚楚的分数,眼前好像已经展开了大学的蓝图——教室里整齐的课桌,同学们认真听讲的样子;图书馆里满架的书,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页上;还有不用再被“集体工”“残疾”标签困住的日子,一切都那么美好。
可体检,却像一盆冷水,狠狠浇灭了我所有的希望。走进体检室,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让我心里一紧。房间里的医疗设备冷冰冰的,泛着金属的光。
给我体检的医生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表情严肃得像块冰。他让我卷起裤腿时,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像两座堆在一起的小山,眼神里还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嫌弃。
他没说一句话,只是拿起红笔,在我的体检表上划了个大大的红圈,红得刺眼,像块烧红的烙铁。
之后的日子,我天天盼着录取通知,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墙上的挂钟,一会儿又望向窗外,连饭都吃不下。可最后等来的,只有一张薄薄的“未被录取”通知。
我捏着那张纸,愣了半天,拼命骗自己:“是分数不够,肯定是分数不够……”不敢往腿上想——高考看的是脑子,不是腿,我这么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可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