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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半幽焰(中)(1 / 2)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后颈的旧伤在潮湿的夜里隐隐作痛。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是去年在煤码头捡煤渣时被铁钩划的,此刻像条不安分的小蛇,随着心跳微微抽搐。身下的竹席被汗浸得发亮,每翻一次身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的脆骨头在叹气。

窗外的夜空墨得发稠,连最亮的启明星都躲进了云层。江风裹着鱼腥气撞在窗棂上,木格窗扇哐啷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拼命摇晃着铁锁。我数着墙上糊着的旧报纸,第三版右下角印着的轮船图案已经被虫蛀出个破洞,仿佛那艘万吨巨轮正一点点沉入黑暗的海底。远处航运公司的探照灯偶尔扫过屋顶,把房梁上悬着的蛛网照得纤毫毕现,那些黏在蛛网上的飞虫尸体,像极了被时代黏住翅膀的我们。

后半夜时,我听见巷口王瘸子的咳嗽声从街那头滚过来。他总爱在三更半夜拖着那条木腿去江堤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只孤独的萤火虫。今夜那咳嗽声却格外短促,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风卷着纸屑掠过石板路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细碎的脚步在暗处潜行。

好不容易挨到天蒙蒙亮,窗纸透出层鱼肚白。我挪到床沿,那条残疾的右腿刚触到地面,就传来钻心的麻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骨头缝里钻来钻去。扶着墙根站起来时,膝盖发出咔嗒一声脆响,惊得藏在壁纸上的蟑螂扑棱棱乱窜,在糊着窗纸的木框上,留下几个灰扑扑的痕印,像幅淡淡潦草的水墨画。

推开院门的刹那,晨露顺着门楣的裂缝滴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圆点。航运公司食堂的烟囱正吐着灰白的烟,那烟被风一吹就散了,像极了我们抓不住的日子。而郑家门口那面招魂幡,就在这烟霭中轻轻晃悠着——那是块洗得发白的孝布,边角还打着补丁,想必是从郑奶奶的旧寿衣上撕下来的。幡杆是根磨得发亮的竹篙,底部缠着圈红绳,绳结已经被岁月泡得发黑。

风过时,白幡抖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我盯着那片刺眼的白,忽然想起去年清明见过的纸人,也是这般晃晃悠悠地立在坟头,衣袂翻飞间仿佛要从竹架上挣脱下来,却终究逃不过被焚烧的命运。阳光正顺着屋檐爬下来,在白幡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晃动的光斑像是无数只眼睛,冷冷地瞅着这个即将被悲伤淹没的清晨。

挪到江堤时,露水已经打湿了裤脚,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坡道口的野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上凝着露珠,被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是谁在无声地落泪。几个早起的搬运工蹲在石阶上抽旱烟,烟丝燃烧的味道混着江水的腥气飘过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他们看见我,都默契地闭了嘴,只有烟斗里的火星在晨光中明明灭灭,映着那些刻满皱纹的脸,像是幅模糊的木刻版画。

“郑家小五子……”一个络腮胡的搬运工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昨天还在这儿抢我的窝头呢。”他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指缝间漏出的叹息混着烟圈,缓缓融进江雾里。

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那双塑料凉鞋正静静地躺在沙地上。是双再普通不过的黄胶凉鞋,鞋头已经磨得发毛,鞋带孔处裂了道细缝,想必是被江水泡胀后又晒干的缘故。鞋窝里盛着的露水有指甲盖那么深,阳光穿过水珠,在沙地上投下小小的彩虹,那斑斓的光怪陆离,倒像是小五子平日里最爱看的万花筒。

我忽然想起他昨天穿这双鞋时的模样。当时我们蹲在江边捡碎玻璃,他总爱用凉鞋的鞋跟去磕石头,说要练出铁砂掌的功夫。“等我练好了,”他边说边用脏手抹鼻子,鼻涕蹭在鼻尖上亮晶晶的,“就去北京打坏蛋,给毛主席站岗。”说着还蹦起来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结果脚下一滑摔进沙堆,凉鞋的鞋带都摔断了,还是我用草绳给他重新系上的。

沙地上还留着他摔倒的痕迹,一个浅浅的坑洼里积着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不远处散落着几个玻璃弹珠,是我们昨天玩弹珠时落下的,其中一颗透明的里面嵌着朵蓝花,是小五子最宝贝的“原子弹”。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沙砾中,被露水裹着,像颗凝固的眼泪。

“捞着了吗?”郑爷爷拄着拐杖挪过来,竹杖头在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人心上。他的烟袋锅早就凉透了,却还不停地往嘴里塞,铜烟嘴被抿得发亮,映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没人敢回答。江水在脚下呜咽着,水涨水落后的滩涂裸露出大片黑色的淤泥,淤泥里嵌着碎瓷片、锈铁钉,还有不知谁丢下的半截红绸带,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是条挣扎的血痕。远处的货轮鸣了声笛,悠长的声响在江面上荡开,惊起一群水鸟,它们扑棱棱地掠过水面,翅膀划破晨雾的刹那,我忽然觉得那些飞鸟就像是无数个夭折的生命,拼命想飞却终究逃不过命运的网。

郑奶奶是被两个媳妇架着来的。她的小脚在泥地里打晃,青布裹脚布都湿透了,贴在脚踝上像条垂死的蛇。看见那双凉鞋的瞬间,她突然挣脱搀扶,跌跌撞撞扑过去,干枯的手指死死抠住沙地,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黑泥。“我的乖孙啊……”她的哭声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铜锣,嘶哑中带着金属般的震颤,“你不是说要给奶奶捉条大鲤鱼吗?你说要让我尝尝鲜的啊……”

她怀里还揣着个油纸包,此刻掉在地上散开了,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麦芽糖,想必是准备奖赏小五子的。糖块滚进泥里,很快就被江水泡得发黏,裹上了层黑泥,像是被泪水腌透的心事。郑爷爷蹲下去捡糖块,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抓空了,竹杖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盯着那双凉鞋,忽然想起小五子的脚。他的脚趾总是蜷曲着,因为常年光脚在沙滩上跑,脚底结着厚厚的茧,脚后跟还有道月牙形的伤疤,是去年被碎玻璃划的。那天他疼得直哭,却咬着牙不肯回家,说要把捡到的废铁换了钱,给我买副新拐杖。“等我攒够了钱,”他边吸鼻涕边说,“就买那种带橡皮头的,你走路就不疼了。”

泪水砸在凉鞋上,溅起细小的泥点。我伸手去碰那双鞋,皮革已经被江水泡得发胀,摸上去软乎乎的,像是小五子熟睡时的脸颊。鞋跟处还粘着片干枯的柳叶,想必是他昨天在柳树下追蝴蝶时沾上的。那时他笑得那么欢,柳叶落在他的草帽上都没察觉,只顾着蹦跳着去抓那只黄蝴蝶,凉鞋踩在沙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是首欢快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