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水县的春天,来得有些迟迟疑疑。
县政府大院里的老槐树刚抽出点嫩芽,一场倒春寒又让它们缩了回去,就像这县里许多事情一样,乍暖还寒。
陈默的日子,表面上看已经步入正轨。
他每天按时上班,坐在三楼西头那间依旧采光不佳的办公室里,处理着分管口子的文件。
教育口的校舍维修在稳步推进,文化局的“下乡小分队”又跑了一个乡镇,反响不错,卫生系统的收费公示栏虽然引得一些内部人员怨声载道,但终究是立起来了,老百姓的骂声似乎少了那么一点点。
这些“政绩”不大,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
机关里的人们再看到陈默,打招呼时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不少,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连以前对他爱答不理的某些局办头头,现在路上遇见,也会主动停下脚步,寒暄两句“陈县长忙呢?”
“陈县长年轻有为啊!”
陈默一概笑着回应,不骄不躁,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知道,这些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花,底下真正的暗流,他还没触碰到。
那个盘踞在县城东头,如同巨大疮疤的纺织厂,才是关键。
这天,陈默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马卫国叫到了办公室,马卫国依旧是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只是腰弯得比以前更低了些。
“马主任,坐。”陈默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想了解一下县第一国营纺织厂的情况,你那里有没有相关的档案资料?比如近几年的财务报表、资产评估报告、改制方案之类的。”
马卫国脸上的肥肉哆嗦了一下,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他搓着手,为难得像是要哭出来:“陈县长,这个……这个纺织厂的资料,有点……有点复杂啊。”
“哦?怎么个复杂法?”陈默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
“主要是……前几年厂子里管理有点混乱,很多档案……它不齐全!”马卫国开始倒苦水,
“加上后来不是搞过几次清查嘛,资料散失了不少,剩下的那些,按照档案管理规定,涉及到国有资产和重大改革的,调阅都需要……需要高县长或者刘县长他们主要领导的批示才行,我这个小主任,做不了主啊……”
陈默看着他表演,心里冷笑。
档案不全?需要主要领导批示?这套说辞,他前世在职场里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这就是典型的“软钉子”,既不直接拒绝你,也不给你办事,把你晾在程序的迷宫里转圈。
他放下茶杯,脸上看不出喜怒:“是这样啊,那行,规定我懂,不为难你,等我找机会跟高县长或者刘县长汇报一下工作的时候,顺便提一提。”
马卫国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哎哎,好,好!谢谢陈县长体谅!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
“去吧。”陈默挥挥手。
看着马卫国几乎是逃也似的背影,陈默眼神微冷,果然,纺织厂是块禁脔,碰不得,高启盛防他防得紧。
硬来不行,那就迂回,陈默从来不是一根筋的人。
从那天起,陈默晚饭后的散步路线变了。
他不再局限于县政府大院附近,而是蹬着那辆破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往城东的工人聚居区骑。
那里是纺织厂的老宿舍区,一片片低矮、拥挤的筒子楼,墙皮剥落,楼道里堆满杂物。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煤烟的味道。
下了班的工人们,没什么娱乐,大多搬个小马扎坐在楼门口,或者聚在路灯底下,下棋、打牌、吹牛聊天。
陈默就混迹其中。
他换上了更旧的衣服,手里拎着几包便宜的“大前门”香烟和两瓶本地产的、味道冲人的啤酒。
他专找那些年纪大、看起来在厂里待得久、又喜欢唠嗑的老工人凑。
“老师傅,下棋呢?观战观战。”他递过去一支烟。
“几位大哥,聊啥呢这么热闹?天冷,喝口酒暖暖?”他打开啤酒瓶盖。
起初,工人们对这个面生的年轻人还有些警惕。
但陈默态度随和,烟酒到位,说话又接地气,从不打听什么敏感问题,只是听他们抱怨工资发不出,骂厂领导不作为,回忆当年厂子红火时的风光。
几顿烟酒下来,陈默就跟几个老工人混熟了,他不再只是听,也开始看似无意地引导话题。
“咱们厂这么大个摊子,机器设备听说以前都是进口的,咋就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唉,好啥啊!那些机器,早该淘汰了!关键是,厂里值钱的东西,可不光是机器。”一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老钳工压低了声音,“就去年,听说有南边来的大老板,还是港商呢,想接手咱们厂,出的价可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