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半盘“低脂牡丹燕菜”,被端回后厨。
张师傅用围裙擦手,低头嗅了嗅,没说话,只把锅铲敲在铁沿,“当”一声,
算是给了个“无声差评”。
小杨正剥葱,小声嘀咕:“我就说嘛,老客认的是油香,一换料,鼻子比狗都灵。”
李明远站在灶台前,盯着那半盘菜,汤汁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却因为缺少动物脂肪,膜发乌,不透亮。
他拿筷子拨了拨,“牡丹”边缘轻微卷翘,像被烈日烤过的真花瓣,失了水分,失了魂。
突然,他想起陈静雅说过:“味觉记忆,是大脑里保质期最长的档案。”
那一刻,他深刻理解了“档案”的厉害——任你配方再科学,数据再漂亮,只要对不上记忆里的那条“编码”,味蕾就会投出反对票,而且票票致命。
晚上打烊,他把今天销售记录敲进电脑:牡丹燕菜:售出 7份,退单 3份,差评率 42.8%
数字冰冷,像手术室门口的温度计。
他打开微信,在“母菜复兴三人组”(他、陈静雅、田教授)群里发:“首战失败,老客炸锅。”
并附上一张“残花”照片。
不到一分钟,陈静雅回:“别急着自责,我给你拉个数据:同样42%差评,在食品创新领域,叫‘早期适配窗口’,只要快速迭代,第二次能把差评压到15%。”
田教授跟了一条60秒语音:“小李,记住‘两不’原则,不挑战消费者的情感记忆,不削弱核心感官指标。健康可以做‘加法’,比如增膳食纤维,而不是‘减法’——直接抽掉脂肪。”
李明远听完,心里那团乱麻,被“两不”理出一条线头。
他给陈静雅私聊:“能不能用‘鸡胸+魔芋+少量火腿油’重构?
既降总脂,又保留香味。”
“可以,但得先测‘香气活性值’,再算‘质构替代比’,明天我带仪器去店里,给你做小型感官评估。”
“好,我等你。”
关掉微信,他长长舒了口气,像把一天的郁卒,吐进了深夜的寒风。
第三天一早,他特意熬了一小锅“老版”牡丹燕菜,用正宗金华火腿,连肥带瘦,蒸足两小时。
汤色金黄,油星如碎金,他把这份“原版”装进保温桶,又带上一副干净碗筷,锁了门,直奔刘大爷家。
老爷子住在北顺城街老红砖楼,三楼,没电梯。
李明远一口气爬上去,敲门。门开,张大爷穿藏青毛衣,手里还攥着一只收音机,正播豫剧《朝阳沟》。
“远儿?咋啦?”
“大爷,我来给您赔不是。”
他双手递上保温桶,“这是老做法,正宗火腿,一勺没省,您趁热尝,香不香?”
刘大爷愣了下,嘴角先绷后松,终是侧身让门:“进来吧,正好没吃早饭。”
餐桌是上世纪的榆木方桌,李明远掀开桶盖,热气“呼”地扑了满脸,像一场小型桑拿。
他盛了一小碗,双手奉上。
刘大爷拿勺,先吹,再抿,闭眼,咀嚼,咽喉滚动——
整个过程,李明远屏住呼吸,仿佛等待终审判决。
良久,老爷子睁开眼,眼底有一层湿润的光:“对喽,就是这个味儿!”
一句“对喽”,像给李明远发放了“赦免令”,他鼻子猛地酸了,却咧嘴笑:“您吃着好,我明天再做,给您送过来。”
“别送,我自个儿去!但有个条件——”
刘大爷用勺背敲敲碗沿,“老味保留,新味别丢,两样都有,才叫‘明远楼’!”
李明远重重点头,像接过一份新的“军令状”。
回店的路上,阳光像刚出锅的猪油,白、亮、软,涂在古城墙上。
他边走边想刘大爷的话:“两样都有,才叫明远楼。”
突然意识到——自己何必在“老”与“新”之间二选一?
双轨并行,不正是研究会提倡的“母菜双螺旋”?
一念及此,他脚步轻得快飞起来,仿佛整条鼓楼街,都飘着未来与过去交织的香气。
那香气里,有火腿的油脂,也有鸡胸的清爽;有光绪年间的松木火,也有2024年的感应灶;
有刘大爷的拐杖,也有陈静雅的扫描仪。
它们在空气里来回碰撞,像两条原本反向的河,终于找到交汇的河口。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条河口上,搭一座桥,让老味与新味,手牵手,一起奔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