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抉择(2 / 2)

苍穹四野悄然漫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烟紫,如同极淡的墨在宣纸上缓缓渲开,霞光将重重宫宇勾勒成金色的剪影,嵌在青灰的天际线上。

令窈坐在廊下,手里缝制着腹中孩子的衣衫,虽说宫里针线局的人自然不会短了皇嗣的衣着,但贴身的衣物还是自己做的放心。

那捏着细针的手却久久未动,小小的衣衫逶迤在膝头,她只怔怔地望着内务府花房新送来的那株桂花树。

尚未到花期,唯有一树茂盛的叶,密密匝匝,在枝头凝成深沉的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她从怔忡中拉回。侧首望去,是小双喜小跑着进来,见她坐在廊下,急忙上前打了个千儿。

“主子,奴才打听清楚了。”

他眼睛往昭仁殿院子里一溜,又警惕地望了望龙光门方向,向令窈靠近几分,压低声音道:

“御膳房茶房那边有个叫大麦子的小太监,因常和奴才一处去取奶、领茶叶,一来二去便熟了。

他悄悄告诉奴才,沁霜姐姐那日确实去问了管事,关于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四那日的账目记载,谁知前脚刚进值房,后脚就被人捂着嘴带走了!”

他眼眸一亮,兴冲冲接道。

“那大麦子也是个机灵的,又素来跟奴才关系不错,想着沁霜和主子也是情同姐妹,她来查的事必定关乎主子,便留了个心眼。

趁着一帮人将沁霜带走的混乱,悄无声息溜进管事的值房,沁霜挣扎的厉害,一帮人围着她手忙脚乱,桌子上的账本都还没收起。

他打眼瞧了瞧,不识字也看不懂,胆子忒大,当时想也没想,撕了一张塞进怀里就带了出来。”

小双喜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令窈。

令窈顺手接过,小双喜还在念叨:

“大麦子怀揣这东西,简直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这些日子惶惶不可终日。

看见奴才过去,如同见了救命的菩萨,二话不说就把这纸塞给了奴才。

奴才为了不给他惹麻烦,又在宫里转了好几圈,各处都假意问了问,折腾到这时才回来。”

令窈颔首,面露赞赏:“小双喜,这件事你做得极好,思虑也周全。”

小双喜腼腆地挠挠头,嘿嘿一笑:“得嘞!那主子您先瞧着,奴才嗓子渴得冒烟,下去喝口水。”

令窈的目光落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随手挥了挥。小双喜会意,忙不迭地往小厨房跑去。

霞光映照下,那一个个乌黑的字依稀可见,左上角是小小的御膳房膳字章,最末端记着日子。

令窈将纸凑近廊下摇曳的宫灯旁,借着昏黄的光线细看: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取青砖茶十六块,黑砖茶二十四块;鲜牛奶八十六桶,马奶十八桶,羊奶六桶;另支炒米、盐等物若干。”

乍一看,这记录并无不妥。

御膳房茶房不仅负责后宫妃嫔的奶茶,还需供应各处宫人侍卫的日常饮用,终日炉火不熄,切茶、熬煮、搅拌,忙得脚不沾地。

所用奶水也以牛奶为主,马奶次之;至于羊奶,因膻味重、处理繁琐,除非有妃嫔点名要喝,否则极少动用,毕竟,谁也不想自找麻烦。

至于帝后则是乾清宫御茶房和坤宁宫小厨房熬煮奶茶,这份差事惯常不会落在御膳房茶房头上。

德妃进了乾清宫后,许是一时半刻寻摸不到合心意的熬煮奶茶的宫人,或是当时孝昭皇后正值病重,坤宁宫上下无心顾及此类琐事。恰好孝昭皇后想起奶茶滋味,这才临时吩咐茶房熬煮。

但令窈清楚地记得,若是哪处妃嫔有忌口的一定会提前告知,更何况这个忌口会导致病情加重这种至关紧要之事。

若是一早有告知,自己断然不会私自篡改奶茶配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宫里做事就是这样,不求出彩,但求无过。

她努力回想四年前那一日的细枝末节,却只觉得记忆模糊。正蹙眉沉思间,一个名字倏地闪过脑海——

秋福。

秋福原与令窈一样,专司为妃嫔熬煮奶茶。只是令窈拨到这份差事上不过半年,秋福便被乾清宫御茶房的掌事宫女春霭看中,即将调任。

那时的她何等风光,满面春风,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颇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架势。

至于她如何攀上春霭这棵高枝,令窈不得而知。平心而论,秋福熬茶的手艺平平,性子却跋扈得很,指使新来的宫女干活是家常便饭,那做派与含雪如出一辙。

再后来,便是她意外坠井身亡,管着给妃嫔熬煮奶茶的差事这才落到了令窈肩上。

那段时间,茶房对秋福之死讳莫如深,谁敢提及半字,管事的板子便毫不留情就抽在身上。

可对于这样一个平日作恶多端之人死了,底下的小宫女们私下里无不拍手称快,直道“老天开眼”。

廊下灯火摇曳,将令窈沉思的侧影烙在青砖地上,摇摆不定。她捏着那张泛黄的纸,指尖微微发紧。

正捏着那张账页出神,龙光门外梁九功领着人过来送酒膳,她忙将东西塞进袖子里,含笑随口问道:

“主子爷今日酒膳怎么这么晚?

梁九功嗐一声,摆手道:

“还不是为着南边那点子事!就剩那么一点尾巴,朝堂上吵翻了天,有说该打的,有说不能再打的,在乾清宫闹腾了一整天。

主子爷不胜其烦,到现在还在跟前头大臣们商议呢。怕主子等得心急,特意让奴才先拣几道新鲜菜品送来给您尝尝鲜,嘱咐您不必等了。若是太晚,您就先安置吧。”

他走近几分,带着亲厚劲儿:

“奴才瞧着,主子爷今晚十有八九是要歇在弘德殿了。主子不用等那么久,更深露重,秋意渐来,仔细保养。”

令窈冲他笑了笑,颔首道:“我知道了。有劳谙达回禀主子爷,请他务必顾惜圣体,早些歇息。”

梁九功堆着一脸笑意,连连哈腰:

“奴才遵命,必将主子的话带到,”他顿了顿,斟酌着问道,“方才听赵昌说太皇太后罚您禁足昭仁殿,可是有这事?”

令窈笑意不减,浑不在意:“确有此事。若是主子爷问起,就说不过是些许小事,请他不必挂怀。”

梁九功颇有几分踌躇,片刻后还是开口:

“主子,有些话,奴才思来想去,还是得跟您说上一句。孝昭皇后的事,主子爷和太皇太后心中自有考量。

您这回纯属无妄之灾,两位主子都是明白的。此事主子爷自然会护着您,您还是别再深究为好。”

他蹙着眉,一脸为难,“您若执意刨根问底,反倒不美,怕是乱了主子爷的一盘棋。”

令窈心里咯噔一声,笑意渐消,只余下凝重,仿佛西边天际的夜色晕上了她的脸颊,一片灰霾。

“原来如此,多谢谙达提点。”

“好说,好说。””梁九功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模样。

“太皇太后此番也并非真要将您如何,多半是不愿您再查下去。您可千万别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一片苦心才是。”

令窈郑重点头:“谙达的话令窈必定放在心上。”

梁九功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笑吟吟的行礼告退,也不让小双喜送,自己领着宫人出了龙光门。

院内重归寂静,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也隐没了。令窈独立廊下,袖中那张纸页硌在腕间,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