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依言休息,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只是紧绷的肩颈,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丝。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似乎不再像最初那般令人难熬。车轮滚滚,载着这对心思各异的夫妻,向着那灯火辉煌,暗流汹涌的宫城驶去。
宫宴,即将开始。
而沈清玄,则望着远去的马车,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收起折扇,对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影七低声道:“我们也该动身了。”
这场端午宫宴,注定不会平静。
夜色,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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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此处已是车马喧阗,各府邸的马车井然有序地停靠,身着各色品级冠服的命妇、官员及其家眷们,在侍从的簇拥下,缓步向那巍峨的宫门迤逦而行。空气中弥漫着庄重而压抑的气息,唯有宫灯初上,在暮色中晕开团团暖光。
车帘被亲兵从外面打起。顾北渊率先起身,他身形高大,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侧身,目光落在仍端坐着的沈清欢身上。
沈清欢正暗自深吸一口气,准备扶着车门框下去,却见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薄茧的大手伸到了自己面前。
她微微一怔,抬眸,对上顾北渊平静无波的眼神。他并未看她,只是维持着伸手的姿势,语气依旧平淡:“小心。”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沈清欢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得哥哥说过,顾北渊性情冷硬,不喜与人无谓的肢体接触,更遑论这般体贴。她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纤细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只是虚虚地托着她的手,并未用力握紧,但那传来的坚实热度却让她指尖微微蜷缩。借着他的力道,她小心翼翼地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站稳后便立刻收回了手,垂下眼睫,低声道:“多谢将军。”
顾北渊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收回手。“依礼行事,谨言慎行。”他言简意赅地嘱咐了一句,目光在她依旧覆面的帷帽上扫过。
“是,妾身明白。”沈清欢轻声应下。她知道,在这宫门之内,尤其是在帝后面前,这层面纱是决计不能戴的。
两人就此分开。顾北渊朝着不远处几位同样身着武将常服,正在交谈的官员走去,步履沉稳,背影挺拔如山。沈清欢则在青黛和紫苏的陪伴下,随着引路的宫女,走向内宫方向,去往皇后所在的宫殿。
宫道漫长,两侧朱墙高耸,琉璃瓦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沈清欢努力维持着从容的步伐,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方才掌心那短暂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为那莫名的心悸而懊恼。
在皇后所在的宫殿外,早有女官等候。沈清欢在殿门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抬手,缓缓摘下了那顶遮蔽了她许久的帷帽,交给了身后的紫苏。
随着帷帽离手,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暴露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肌肤胜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与沈清玄极为相似的桃花眼,此刻因紧张而眼波流转,少了其兄长的风流不羁,多了几分属于女子的清澈与灵动,顾盼间自有一段天然风韵。只是脸色过于白皙,带着几分病弱的楚楚之态,反倒更契合她久病初愈的身份。
她微微垂下眼帘,敛去眸中可能泄露的情绪,随着女官的引导,迈入殿内。
皇后端坐于上首,凤冠霞帔,端庄雍容。她问了沈清欢几句关于病情和将军府日常的客套话,沈清欢均按照哥哥教导的,用那虚弱而恭谨的语气一一作答,声音轻柔,措辞得体。皇后见她言语清晰,虽显病弱却不见怯懦,容貌更是出众,倒也温和地勉励了几句,便让她退下了。
从皇后宫中出来,天色已彻底暗下,宫灯次第亮起,将整个皇宫映照得如同白昼。宴设在太液池旁的临华殿,沈清欢到的时候,殿内已是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她被宫女引到属于镇北将军府的席位。顾北渊尚未过来,他的位置空着。沈清欢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跪坐下来,姿态优雅,目光却忍不住悄悄打量着这恢宏殿宇和满座的勋贵。她能感觉到一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以真容出现在如此重要的场合。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在她侧后方响起:“顾将军,别来无恙?”
沈清欢心头一跳,这声音……
她微微侧目,只见哥哥沈清玄,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们席位附近,正举杯向刚刚走过来的顾北渊示意。他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月白暗银竹纹锦袍,玉冠束发,少了些许平日的纨绔不羁,带着几分清贵公子的风雅,但那双桃花眼依旧含着笑,流光溢彩。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沈清欢,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顾北渊见到他,冷峻的脸上并无意外,略一颔首,执起案上已斟满的酒杯,与他隔空对饮了一杯。“沈公子。”
“将军。”沈清玄笑容不变,目光转向沈清欢,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清欢,许久不见,气色看着倒是比先前好了些。在将军府一切可还习惯?”
沈清欢连忙微微欠身,柔声回道:“劳兄长挂心,一切都好,将军……待我甚好。”她说到后面,声音微低,带着新妇的羞涩。
顾北渊站在一旁,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兄妹对话。
“沈公子游学归来,风采更胜往昔。”
“将军过奖。”沈清玄笑容不变,“舍妹体弱,日后还望将军多加照拂。”
顾北渊的目光也随之落在沈清欢身上,依旧是那平淡的语气:“分内之事。”
沈清玄又与顾北渊寒暄了几句边关风物、京城趣闻,言谈间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生疏。直到有别的官员过来与顾北渊打招呼,他才笑着告辞,潇洒地走向安远侯府的席位。
宴席正式开始,御膳房精心准备的菜肴如流水般呈上。沈清欢恪守着礼仪,小口进食,姿态无可挑剔。然而,一道看起来十分香甜的糯米藕粉花糕被宫女分到她面前的小碟里时,她习惯性地想直接用手去拿——这是她在江南时养成的随性习惯。
她的手刚抬起一点,忽然感觉到身侧一道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她下意识地转头,正好对上顾北渊看过来的视线。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极快地扫了一眼她悬在半空的手,又扫了一眼旁边其他命妇正在使用的银箸。
沈清欢的脸颊瞬间飞起一抹红霞。她慌忙收回手,拿起手边的银箸,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糕点,动作瞬间变得无比规范,耳根却悄悄烧了起来。
顾北渊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下唇角,很快便移开了目光,继续与身旁的官员低声交谈。
但沈清欢却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心里又羞又窘。他……他定是觉得我失仪了!
接下来的宴席,沈清欢吃得更加心不在焉,总觉得身侧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自己身上,让她如坐针毡。
宴至中途,有宫人捧上应节的雄黄酒。按照习俗,需浅酌一口以示祛邪。沈清欢酒量极浅,几乎是沾酒即醉。她看着宫女斟满的酒杯,秀眉几不可察地蹙起,有些迟疑。
顾北渊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正准备依礼饮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迟疑的神色。他动作顿了顿,并未看向她,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沉地开口:“若不胜酒力,浅抿示意即可。”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在殿内的丝竹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沈清欢微微一怔,心底划过一丝暖流,夹杂着更多的慌乱。他……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她连忙小声应道:“是,谢将军。” 然后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只用唇瓣沾了沾那辛辣的液体,便迅速放下。
顾北渊不再言语,将自己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这个小插曲并未引起他人注意,却让沈清欢的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身旁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他坐姿笔挺,侧脸线条冷硬,与周围那些谈笑风生的文官或是粗犷的武将都不同,自成一种沉稳孤高的气场。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在江南水乡,那个在她被地痞纠缠时,如同天神般降临,仅用三招两式便将人打发走,却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冷峻男子。那时他穿着普通的青布衣衫,却掩不住通身的凛冽之气。她当时只觉得心跳如鼓,却不知他竟就是自己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婚约对象,镇北将军顾北渊。
命运,真是奇妙又弄人。
如今,她阴差阳错,还是以他妻子的身份坐在他身边,心中五味杂陈。有对过往的唏嘘,有对现状的无奈,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细微的悸动,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宫宴还在继续,歌舞升平,一片盛世繁华景象。
沈清玄坐在安远侯府的席位上,看似悠闲地品着酒,目光却不时掠过他们的方向,将妹妹与顾北渊之间那微妙的互动尽收眼底,唇角始终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宫宴,果然有趣。只是不知,此刻在将军府听雪轩中,那个娇气的小丫头,在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