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沈清欢在南山别院已接受了十来日的紧急培训。
窗外竹林依旧苍翠,溪流潺潺,但主院书房内的气氛,已从最初的紧绷压抑,逐渐转变为一种带着些许疲惫的、井然有序的从容。
沈清欢的进步,也堪称神速。在沈清玄近乎严苛的填鸭式教导和情景模拟下,她已将将军府上下人事、日常规矩、乃至京城各府邸间微妙的人际关系烂熟于心。模仿起哥哥那清冷疏离、略带病弱的语调神态,也越发惟妙惟肖,若非至亲之人,极难分辨
这十来日,她几乎是不眠不休,被自家兄长填鸭式地灌输了所有关于将军府、关于夫人这个身份需要知道的一切。从府中人事、日常庶务、人情往来,到宫中礼仪、勋贵关系,乃至模仿兄长那清冷微沙的语调、虚弱缓慢的步伐、以及面对不同人时应有的神态举止。
而在这期间,听雪轩的信,总会隔三差五地送到别院。
依旧是那带着玉兰清香的浣花笺,娇柔清秀的字迹。林玉的信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细细诉说府中琐事,园中花开了又谢,池中锦鲤又肥了些,小荷尝试了新点心……字里行间,却总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思念,反复询问姐姐的病况,归期何夕。
每一封信,沈清玄都会仔细看过,然后才会用那刻意收敛了锋芒的笔迹回信,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关怀与安抚,叮嘱她安心,许诺归期不远。
然后被他单独放在一个抽匣里,妥善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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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别院依旧静谧。沈清欢正坐在院中凉亭里,对着石桌上摊开的几份过往礼单进行回礼方案的模拟推演,青黛在一旁轻声提点。她穿着一身月白云纹的襦裙,为了贴合病弱的人设,脸色被刻意修饰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灵动的桃花眼里,已能很好地维持住一种恰到好处的平静与淡然。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守在门口的紫苏快步进来禀报:“夫人,将军府来人,是将军身边的赵副将。”
沈清欢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与身旁的青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考验来了。
她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将眼底可能残存的属于沈清欢的跳脱神色尽数敛去。“请赵副将进来吧。”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气弱,却清晰平稳。
很快,一位身着戎装,面容沉稳,眼神锐利的年轻将领便大步走了进来,正是顾北渊的心腹副将赵霆。他在亭外三步处站定,对着凉亭方向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赵霆,参见夫人!”
“赵副将不必多礼,”沈清欢微微抬手,动作带着几分弱不禁风,目光平静地落在赵霆身上,“可是将军有何吩咐?”
赵霆抬头,快速而不失恭敬地扫了一眼凉亭中的夫人。只见对方身姿纤细,面色苍白,覆着轻纱,唯有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沉静如水,带着久病之人的倦怠,与他听闻中那位深居简出,体弱多病的将军夫人形象倒是吻合。他收敛心神,沉声回道:
“回夫人,临近端午,宫中设宴,陛下恩典,特许诸位将领携家眷入宫同庆。将军特命末将来禀告夫人,询问夫人是否康健,能否出席宫宴?”
端午宫宴?
沈清欢心下明了,这是她作为将军夫人必须面对的场合,也是验证她这些日子学习成果的关键一步。她不能拒绝,但也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她轻轻咳了两声,用手帕掩了掩唇,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却又透出不容置疑的郑重:“承蒙陛下恩典,将军挂念。妾身在此静养十余日,身子已比先前爽利许多,咳疾也大为缓解。宫中盛宴,关乎将军颜面,妾身……定当前往,不敢推辞。”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请赵副将回禀将军,妾身会尽快安排回府事宜,必不会误了宫宴之期。”
赵霆闻言,心中稍定。他来之前还担心夫人病体沉疴,无法出席,届时将军面上不好看。如今见夫人虽仍显病弱,但思路清晰,态度明确,倒是松了口气。“是!末将定当如实回禀将军!夫人既已决定回府,末将这就回去安排人手,护送夫人……”
他的话音未落,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夹杂着守门仆役有些慌乱的声音:“这位公子,您不能直接进去,容小的先去通传……”
“通传什么?本公子来看自家妹妹,还需尔等拦阻?”一个清越慵懒,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意味的男声响起,语气虽不算严厉,却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凉亭内的几人俱是一怔。
沈清欢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哥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还撞上了赵霆!
青黛和紫苏也是面色一紧,但很快镇定下来。
赵霆眉头微蹙,转身看向院门方向。
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已不顾仆役的阻拦,径直闯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宝蓝色杭绸直裰,衣襟和袖口处以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腰间束着同色锦带,缀着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玉佩。墨黑的长发以一根羊脂玉簪松松挽住,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额前,随风轻扬。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脸。肤白如玉,五官精致得近乎秾丽,一双桃花眼眼尾微挑,流转间似醉非醉,顾盼生辉。薄唇唇角天然上扬,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整个人宛如一幅活色生香的江南春色图,俊美得极具冲击力,却又因那眉宇间一抹挥之不去的疏懒与风流意味,而显得不那么真实,仿佛游戏人间的纨绔公子。
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已在京城露面,以其出众容貌引起不少议论的沈清玄!
他手中摇着一把泥金折扇,步履闲适地踏入院内,目光先是漫不经心地扫过全场,在接触到凉亭中戴着面纱的沈清欢时,那双桃花眼里瞬间漾开了笑意。
“哟,我这是来得不巧了?”沈清玄扇子“啪”地一收,仿佛才注意到亭外还站着一位戎装将领般,对着面色微讶的赵霆随意地拱了拱手,姿态洒脱不羁,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这位将军是?”
赵霆虽未见过沈清玄,但观其气度穿着,以及口称“妹妹”,心下已然猜出了七八分。他不敢怠慢,抱拳回礼:“末将赵霆,乃镇北将军麾下副将。阁下想必是安远侯府的沈公子?”
“正是在下。”沈清玄笑得风光霁月,反而自来熟地走到凉亭边,目光关切地落在沈清欢身上,“听闻小妹在此养病,我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放心不下,游学方归,便急着过来瞧瞧。清欢,身子可好些了?”
沈清欢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顺着他的话,微微垂下眼睫,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她顿了顿,才继续用那气弱的声音道,“劳哥哥挂心,已无大碍了,只是还需静养些时日。”
沈清玄满意地看到她迅速进入状态,心中暗赞了一句,面上却故作惊讶地看向赵霆:“赵副将在此,可是顾将军有何要事?”
赵霆忙道:“回沈公子,末将此来是奉将军之命,禀告夫人端午宫宴之事。夫人已应允出席,不日便将回府。”
“宫宴?”沈清玄挑了挑眉,手中折扇“唰”地一下展开,轻轻摇动,带起几缕微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恍然,“原来是这事儿。清欢身子骨弱,往年这些场合都是能推则推,如今既然将军开口,她自然是该去的。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沈清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你这身子,可经得起宫宴折腾?若是勉强,兄长我去替你向将军分说……”
“兄长多虑了。”沈清欢适时地开口,打断了他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话,声音虽轻,却带着坚持,“妾身身子已无大碍,静养多日,正该出去走动走动,以免……生疏了礼数。宫宴之事,妾身心中有数,定不会失了将军府颜面。”
沈清玄看着她那副努力扮演沉稳,又紧张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面上却是一副“妹妹长大了不由兄”的无奈表情,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你既已决定,兄长也不多说了。只是回府路上,定要仔细些,莫要再染了风寒。”
“多谢兄长挂心。”沈清欢微微颔首。
赵霆在一旁看着这对兄妹的互动,觉得这位沈大公子虽传闻风流不羁,但对妹妹倒是真心关怀。而夫人虽病弱,在大事上却颇有主见,不失将军府主母风范。他心中那点因沈清玄突然闯入而产生的不快也消散了些,躬身道:“既然夫人已决定回府,末将便先行告退,回去禀报将军并安排护送事宜。”
“有劳赵副将。”沈清欢微微欠身。
“赵副将慢走。”沈清玄也懒洋洋地拱了拱手。
待赵霆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院内紧绷的气氛才骤然一松。
沈清欢几乎是立刻垮下了肩膀,长长吁出了一口气,抬手就想扯
“人刚走,不可大意。”沈清玄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虽依旧顶着那张风流俊脸,但眼神已锐利如鹰隼,“方才应对尚可,虽稍显刻意,但应对赵霆这等粗人,倒也足够。”
沈清欢撇了撇嘴,但还是乖乖放下了手,小声抱怨道:“哥,你吓死我了!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来?”
沈清玄收起折扇,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自顾自斟了杯凉茶,姿态闲适:“自然是算准了时候。赵霆前来,正在意料之中。我此时出现,合情合理,正好坐实我游学归来的身份,也为你日后回府,多了我这兄长时常探望的由头。”他抿了口茶,目光扫过妹妹,“宫宴是关键,你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届时我会以安远侯府公子的身份出席,若有任何差池,见机行事。”
沈清欢闻言,眼睛一亮:“哥你也去?那太好了!”有哥哥在旁,她底气顿时足了不少。
“别高兴得太早。”沈清玄给她泼了盆冷水,“宫宴之上,人多眼杂,规矩繁琐,一言一行皆在他人眼中。你需得比在别院时更加谨慎。尤其是……”他顿了顿,眸色微深,“面对某些可能出现的故人时。”
沈清欢神色也郑重起来:“我明白。”
“明白就好。”沈清玄放下茶杯,站起身,“收拾一下,准备回府吧。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目光仿佛穿透了别院的围墙,望向了京城方向,望向了那座将军府,望向了听雪轩里那个让他心头萦绕不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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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轩内,林玉正心不在焉地对着绣架,指尖捏着细针,却半晌未落下一针。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更显得她肤光胜雪,眉眼间却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