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绯色官服如一滴血坠入青绿江水,迅速晕开,逼近岸边。
林昭然的心跳没有乱,依旧和裙角那无声的“问”字同频,沉稳而固执。
船上的人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像一道巨大的枷锁,正朝她当头罩下。
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扶着窑口站直,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已与这片烧了十年火的土地融为一体。
船靠岸了。
为首的官员是礼部侍郎,姓张,三年前曾在国子监听过她的讲经,当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蝇。
此刻他走下跳板,脚踩在混着陶屑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每一步都碾碎几粒细小的陶渣,扬起微尘,在斜照的暮光中浮游如絮。
官靴底沾上了一层灰败的泥土,湿冷而黏腻,像是这方土地无声的抗拒。
他身后跟着两名内侍,一人捧着紫袍,一人捧着金印。
那金印在残阳下泛着刺目的光泽,像一块凝固的火焰,灼得人眼眶发痛;紫袍垂落时窸窣作响,丝绸滑过指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贵重感,仿佛连空气都被它割裂。
“林先生,”张侍郎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指摘,语气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悲悯,“陛下闻先生德才,感念先生启蒙之功,特授先生‘昭文大儒’之号,赐紫袍金印,请先生随我等返京,入主国子监,为天下师。”
他的声音清晰,字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掷地有声,在寂静的江畔激起轻微回响。
然而这些声音撞在林昭然的耳膜上,却没能激起半点波澜,反而像撞进了柳明漪的“静纱”,被无声地吸纳、吞噬。
风从江面吹来,拂过草庐檐角悬挂的铜铃,只余一声悠远的颤音,如同叹息。
为天下师?
林昭然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断墙上那几个已经模糊的泥字。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照在那个“问”字上,泥土的质感粗粝而温润,边缘微微龟裂,像是被无数孩童的手掌摩挲过千百遍。
她甚至能想象指尖触碰到它的感觉——微凉、干燥,却又蕴藏着某种生命的热度。
真正的老师,不是站在高台上的人,而是让墙上长出字、让孩童心里长出根的人。
“程知微,”她没有回答张侍郎,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窑火的燥气与肺腑深处的滞涩,“去把三年前那只萤火罐取来。”
话音落下,一阵寒意自脊背窜上头顶。
她身子微微一晃,幸被身旁柳明漪悄然伸手扶住肘弯,那手掌温热而坚定,透过薄衫传来一丝支撑的力量。
程知微一怔,随即了然,转身进了旁边低矮的草庐。
门扉开启时带起一阵稻草与陈年木料的气息,混合着药香与炭灰的味道扑面而来。
片刻,他捧着一只灰陶罐出来。
罐子是她烧的第一批,工艺粗劣,罐身布满细密的裂纹,像一张苍老的脸,每一道缝隙里都藏着过往的烟火与失败。
他将陶罐轻轻放在林昭然身边的地上,罐底与泥地接触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始。
“张侍郎,”林昭然终于开口,目光从陶罐移到那方灼目的金印上,“我曾以为,要争的是一个位置,一个能让天下人都听到我们声音的位置。”
她的手轻轻抚过陶罐冰凉的裂纹,指尖陷入那细微的沟壑,仿佛触到了时间的刻痕。
她闭了闭眼,似乎又感受到当年罐中萤火虫垂死前最后一次振翅的微弱震颤——那是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触觉记忆,却如此真实地唤醒了心底的痛楚。
“就像这只罐子,我曾想用它留住光,以为光被留住了,黑夜便有了指引。可后来我发现,罐子会裂,萤火会死,真正的光,是留不住的。”她顿了顿,一阵压抑的咳意涌上喉头,被她生生咽下,只化作尾音里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后来我才明白,我们真正要做的,不是争一个能发光的位置,而是让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都有自己生出光的能力。”
她抬起眼,直视着张侍郎。
风掠过她的鬓发,带来江水的湿咸与窑口残存的焦味。
她的眼神平静,却深不见底,像一口熄灭已久的古井,只剩灰烬,却比烈焰更令人不敢逼视。
“这‘大儒’的紫袍,这国子监祭酒的金印,就像这只陶罐,太小了,装不下天下人想问的话。位置,本就不该有人独占。”
张侍郎的脸色由红转白,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君恩浩荡”之类的套话,却被林昭然眼里的平静震慑住了。
那是一种燃尽了所有欲望、所有愤怒之后,只剩下灰烬的平静。
这灰烬,比最炽烈的火焰更让人畏惧。
“我拒诏。”她轻声说,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决绝。
话音落地,她猛地呛咳起来,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咬牙咽回。
冷汗浸透了粗麻衣衫,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她靠在柳明漪肩上,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官船,嘴角却浮起一丝释然的笑。
“终于……说完了。”
夕阳沉尽,江风骤起,草庐檐下的铜铃轻响,叮咛如语。
她闭上眼,意识如沙漏般缓缓流走。
——那一夜,她再未起身。
高烧如潮水般反复拍打她的意识堤岸。
程知微的奏疏是在雨夜里送来的。
她说不出话,只用指尖在程知微掌心写下“问”字,指尖微颤,力道轻如落叶,对方却瞬间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