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微拈起一块,糖块压手,分量比普通糖重三成——里头掺了碾碎的《开蒙要则》抄本。
孙奉这招妙啊,官吏们收礼时只当是民间献媚,嚼糖时却把有教无类的字儿,一块儿咽进了肚子里。
转天晌午,柳明漪的信鸽也到了。
她的字迹带着绣娘特有的娟秀,却在孩童贪食忘义几个字上圈了又圈。
程知微哑然失笑——柳明漪总说糖是药引,不是药,到底是放心不下那些捧着糖就跑的小娃娃。
他展开第二张信笺,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糖盏:改糖为盏,糖壳裹陶片,咬破方见字。
每字仅半句,如,孩童集盏拼句,方得全义。末了还画了个吐舌头的娃娃,旁边写着:昨日有村童拼出民可教也,举着陶片满村跑,他爹追在后面骂,可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程知微望着窗外追逐的孩童,忽然听见脆生生的喊叫:我拼出学则不愚另一个小娃举着陶片蹦跳:民可启智不一会儿,巷子里飘起此起彼伏的声,像风吹过麦浪,沙沙作响,又似春溪奔涌。
三日后,京中急报随信鸽扑棱棱落进程知微怀里。
雨丝落进炉灰堆成的字里,把的笔画冲得更清晰了。
一只羽翼沾湿的信鸽撞破雨幕,跌落在程知微脚边,腿上绑着油布密函。
几个时辰后,京中紫宸殿外檐角铜铃轻响,一名内侍疾步穿过回廊,将一封洒金笺递入书房。
沈砚之正在批第三封的请愿书,朱笔悬在纸页上方,听闻通禀:南荒急报,春社祭天,地涌灰字,状如‘问’。
是文脉显灵?还是人心造神?他低声自问。
幕僚唾沫横飞:南荒妖人借社祭造神,当发兵平墟,毁了那妖字!
妖字?沈砚之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倦怠。
他起身走向书案,抽出压在镇纸下的《讲录》抄本,翻到教育之光一页。
指尖抚过破屋陋巷四个字——那是林昭然用炭笔写的,笔画里还沾着南荒的土。
去取起居注。他对侍从说。
大人?
南荒社祭,地涌问字录为祥瑞。沈砚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就说......是圣人遗泽。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
沈砚之望着雨幕里摇晃的灯笼,忽然问:今年春荒,哪里的百姓最安生?
回大人,南荒周边,凡是百姓自设义塾的庄子,竟无一人闹赈。
沈砚之闭目靠在椅背上,雨珠打在窗纸上,像极了十年前江南破庙里,那个捧着没油灯盏的小乞儿说的话:自己照路更亮。
原来......他对着虚空低语,问,也能当饭吃。
程知微收到二字的密报时,正蹲在的字前。
远处马蹄声破雨而来。
他站起身,眯眼看去——一骑快马穿雾而来,枪尖挑着赤红缨穗,在灰蒙天地间划出一道醒目的血线。
是京中八百里加急的标志。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红缨,是押送林昭然离村的官兵。
而今,它带来的不再是枷锁,而是……“祥瑞”二字。
他忽然笑了——
这雨下得正好,把字冲得更透,也把某些东西,冲得更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