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手法他认得——十年前江南破庙中,那位捧着无油灯的小乞儿,曾用同一技法,在瘟疫药单上写下“活人不应贱如草”。
窗外春雨淅沥,檐滴敲瓦,一声声如叩心门。
他想起昨夜梦境:南荒的山火舔着夜空,万千“问”字从火里腾起,化作纸鸢、糖人、灯盏,飘向京城的方向。
有个穿青衫的身影立在火中,背对着他,指尖点天三下——分明是十年前江南破庙里的小乞儿,捧着没油的灯说“自己照路更亮”。
朱笔落下时,窗外炸起春雷,一道闪电劈开乌云,正照在案头那本无名《讲录》上。
最后一行字被照亮:“帷破之时,光不来自上,而起于野。”
雷声未歇,帘外忽传来急促脚步。
小太监几乎是撞开隔扇冲进来,手中捧着个鼓胀的奏匣,指节因用力泛白:“启禀大人!今晨各部递来请愿文书,共八十封……全署‘开蒙令’!”
沈砚之的目光缓缓落在纸页边缘——那里沾着星点糖渍,甜得发腻,像某种无声的挑衅。
“昨夜更鼓,可还响?”他忽然问。
“响的,三短一长,和往日一般。”小太监答。
沈砚之闭目良久,提笔在首份请愿书上批了“呈御”二字。
程知微是在辰时末接到出发令的。
他收拾行装时,孙奉塞给他个布囊,里面装着二十颗“问心糖”:“柳姐说,南荒的孩子们该换牙了,正需要甜的。”布囊微沉,糖粒相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食叶。
他走出城门时,看见道旁的老妇正往门楣刻“问”字,刻刀入石,石屑飞溅,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星星;风送来远处孩童的诵读声,断续如谣曲。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糖担子跑,赤脚踩过湿润的街面,嘴里喊着:“阿娘,我要‘天’字糖!”声音清亮,如裂冰泉。
程知微望着南荒方向,风里已经有了春的暖意,拂过面颊,带着泥土解冻的气息。
他摸了摸腰间的止水短刃——是柳明漪托人送来的,刃面还留着“问”字碑的刻痕,金属微凉,却仿佛蕴着余温。
走到官道转弯处,他忽觉袖中一震——似有纸片轻颤。
掏出一看,竟是昨日贴身收藏的桑皮讣信,不知何时背面浮出几行细字,墨色淡如雾:
“先生走矣,问未止。”
风过林梢,他轻轻笑了,把纸折好塞回怀里。
前面的路还长,可他知道,有些火没走,只是藏进了柴里。
等他到了南荒废墟前,或许会看见百姓不举白幡,不焚纸钱……但此刻,他只需要继续走下去,带着怀里的糖,带着鼓里的“问”,带着那个用命点燃光的女子留下的,永不熄灭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