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画工在图角添了只振翅的蝶,题字:“门自己走,风自己来。”
孙奉见到这幅图时,正站在沈砚之书房外。
窗纸上映着两个影子,沈砚之立得笔直,案头《补遗讲录》翻得哗啦响。
忽然,影子顿住了——他分明看见那抹影子的指尖,在“有教无类”四个字上轻轻按了按,像在按一个会疼的伤口。
沈砚之归家途中,见幼子手持《童蒙问津录》朗读:“人能学,不分男女。”妾室欲夺,孩子护书哭喊:“夫子说这是真的!”他立于屏风后,良久未语。
那一夜,他翻《周礼》,突然想起先师说过:“礼者,理也。理不通,礼何存?”
江南的雨来得急。
林昭然在古亭避雨时,青衫已被打湿半幅,寒意贴着脊背爬升。
她望着亭外蜿蜒的青石板路,想起昨日茶楼夹层里的女塾——十几个婢女挤在木梯上,怀里揣着包浆布抄的《童蒙问津录》,最前头的小丫头膝盖直打颤,却咬着唇把位置让给了身后的老嬷嬷。
“以后不必等我来。”她将木版塞给教她们识字的绣娘,见对方掌心全是刻刀磨出的茧,“你们自己刻,自己教。”眼泪滴在木版上,晕开“女也能”三个字的笔画。
脚步声踏碎雨幕,青石板发出清越回响。
她转身,见沈砚之立在亭口,月白直裰沾着雨珠,手里捧着卷边角泛旧的《民声录》——正是皇帝三日前甩在他面前的那本,封皮还留着玉柱撞出的折痕。
“沈相。”她欠身,声音平静如说天气。
他不语,将书轻轻放在石桌上。
指节泛白,虎口处有新蹭的墨渍——像是连夜抄录过什么。
书脊翻开,内页夹着一片枯叶,叶脉在纸间投下淡青影子,竟与她怀中的梧桐叶纹路相似。
“这卷……该你收着。”他的声音比雨声还轻,“里面记的是民声,不是罪证。”
她伸手欲接,他却退后半步。
她这才看清他眼底的红,似已熬了几夜。
“那日在凤仪宫,你说‘有教无类是天地公道’,我驳你‘礼法不可废’。”雨丝斜扫进亭内,打湿他鬓角的白发,“可昨夜翻《周礼》,我终于懂了——理不通,礼何存?”
她手指扣住书脊,触到他残留的体温。
想起狱卒说他批文书时,在“不得怠慢”四字上添了朱圈;想起宗室学堂那本删改之书,页脚按语写得极工整,像是生怕触痛了什么。
“沈相……”她刚开口,他已转身走入雨幕。
青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玉鱼符,在雨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柳林深处,低头看见石桌上那片枯叶——叶脉竟真的组成了几个字:“天亮了,门自己走。”
雨停时,程知微举着油伞找了过来。
“昭然姐,船家说后日涨潮,要提前开船。”
林昭然将《民声录》收进怀里,抬头望向城郭方向。
晨雾已散,城门楼子在蓝天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不必等船了。”她解下蓝布包裹系在腰间,“我步行出城。”
程知微愣了愣,随即笑了,摘下油伞递给她:“那我陪你走。”
两人踩着水洼前行,身后传来渐远的童声:“人能学,女也能,识字不是罪一条……”
林昭然忽然驻足——她腕上的铁镣不知何时已被取下,只留一圈淡红的印子。
风从身后吹来,带着青草与墨香,推着她向前。
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那扇曾紧闭的门,早已不在身后。
它正一步一步,自己走向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