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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哑巴唱新词(2 / 2)

卫长骂了句“晦气”,挥挥手带人走了。

林昭然蹲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扶着炭垛站起来。

月光落在他肩头,把那身染了炭灰的青衫照得发白。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火显帖,对着月亮看了看——纸纹里的字还隐着,要等火烤才会显。

远处传来更鼓,已是三更天。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往马车的方向走。

但他不能停。这两日,比三年都长。

回到西市旧宅,他撕开衣襟夹层,取出最后一张火显纸对着烛火烘烤——字迹缓缓浮现:“三日后,辰时三刻,静听启。”

他闭了闭眼。一切都在轨上。

接下来的四十八个时辰,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柳明漪三更归来,低声说盲童已能把整首《新词三章》用手势完整演绎;

程记书坊送来第七批火显纸,每一张都经过蜜蜡封存;

孙奉托扫帚匠带出一块温热的炭,上面浮出半个“醒”字,像一声未出口的呐喊。

三日后,卯初一刻,晨雾未散时,林昭然已立在承天门外的槐树下。

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坠着半枚残玉——那是昨日从旧窑场碎瓷堆里捡的,缺口处磨得光滑,贴着皮肤像块温凉的心跳。

远处祭台的檀香飘过来,混着晨露打湿的土腥气,她喉结动了动,想起三日前窑顶漏下的月光,想起周掌事说的那个哑姑娘,舌尖突然泛起一丝铁锈味——是咬破了唇。

“焚异端,正纲常!”

赵元度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砸破了晨雾。

林昭然抬眼,见他立在九级白玉阶上,玄色翟纹朝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的玉鱼袋——那是皇帝特赐的“代行祭礼”信物。

祭台中央的青铜鼎里,松枝噼啪作响,百卷“异端”被侍从捧着,正依次投入火中。

第一卷纸刚触到火焰,林昭然的指甲便掐进了掌心。

她看见赵元度嘴角浮起冷笑,看见观礼的世家子弟们交头接耳,看见最前排的老学究捻着胡须点头——可下一刻,人群突然炸开惊呼:“字!字显出来了!”

火焰舔过纸面的瞬间,原本空白的碑帖腾起墨色。

“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有教无类,如光破夜”“民智开,则国脉生”……一行行字迹随着火舌翻卷,像被风吹动的春草,在烟里明明灭灭。

林昭然望着那团火,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是了,周掌事说的米浆调槐树皮汁,程知微调的《鸣晦曲》节奏,孙奉埋在香炉里的火显炭,此刻都在这团火里活了过来。

“哑妹!起手式!”

柳明漪的声音混在惊呼里,清凌凌的像檐角的铜铃。

林昭然循声望去,见二十来个盲童正手牵手从人群中走出——她们本是作为“礼乐教化之象”被京畿善堂请来的孤童,谁料成了唤醒人心的种子。

最前头的小丫头扎着双髻,眉心点着颗朱砂——那是前日在聋哑院,她教这孩子摸过自己喉结学发音的。

盲童们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流畅的弧线,柳明漪站在他们身侧,指尖跟着一起动,像在指挥一场无声的雨:“你读我也读,灯从心头出”“礼不是锁,是桥不是狱”“问人者生,问心者明”……

“放肆!”赵元度的玉笏重重砸在祭台栏杆上,“谁准这些贱民扰礼?”他转身要喝令侍卫,却见裴怀礼不知何时走到了丹陛之下。

太常寺少卿今日没穿常服,换了身素色深衣,腰间挂着块缺角的木简——林昭然认得,那是去年她在太学讲“礼之本”时,裴怀礼偷偷记笔记的木片。

“陛下,”裴怀礼突然抬高声音,朝龙椅方向一揖,“臣闻古乐有《鸣晦》,本为祭天地而作,今见万籁有声,正合此曲。”他不等皇帝回应,挥手击响了身侧的编钟。

第一声清越的宫音荡开时,林昭然看见盲童们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动得更快——《鸣晦曲》的节奏,原是照着《新词三章》的拍子写的。

乐声漫过祭台,漫过宫墙,漫过承天门的石狮。

林昭然听见身后的老妇抽了抽鼻子,开始小声哼曲;卖炊饼的汉子放下担子,跟着打拍子;连平日最刻板的城门卫,握着长枪的指节都在轻轻颤。

“礼未成时,人已醒……”

林昭然摸出袖中那枚旧瓦当。

瓦当上的“问”字只剩半撇,是她在旧窑场废墟里捡的——就像那些被碾碎的瓷片、被烧毁的书、被捂住的嘴,可只要有人肯弯腰拾起来,碎的也能拼成新的。

她望着火中翻卷的字,望着盲童们翻飞的手,望着裴怀礼击钟时发亮的眼,突然笑了。

瓦当投入火中的刹那,火星子溅上她的眉梢。

火光里,她喉结下的银哨闪了闪——那是柳明漪用陪嫁银簪熔的,此刻映着跳跃的火苗,竟像滴要落未落的泪。

人群突然静了静,因为他们发现,这个总穿青衫的“书生”,此刻在火光里的侧影,竟有几分女子的柔婉。

“阿姊看!”

不知哪个孩童的声音破空而来。

林昭然转头,见宫墙上的春阳正漫过新立的“心灯碑”。

碑身还是素面的,没有刻任何名字,却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踮着脚,指着碑顶轻声念:“问、人、者、生……”

孙奉的扫帚停在台阶上。

他弯腰拾起一片火余的残纸,指尖触到纸背还带着余温的字:“礼未成时,人已醒。”小黄门抬头望了望,见林昭然正往宫墙方向走,青衫被风掀起,露出腰间半枚残玉——和他袖中那块“听政”玉牌的缺口,竟能严丝合缝地拼上。

暮鼓响起时,林昭然站在御河边上。

河水映着她的影子,这次没有炭灰遮脸,没有青衫裹身,她望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摸了摸喉结——那里的银哨还在,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转身往承天门方向走去。

她走过西市桥头,驻足片刻,终是未归旧宅。

袖中半块火显炭轻轻一划,落下“破帷”二字,随手塞进石缝。

此刻她不知,那炭块会被拾起,送往一人手中。

是夜,程记书坊的伙计敲开柳明漪的门:“林先生没回西市旧宅,床榻上只留了半块火显炭,炭上刻着‘破帷’二字。”柳明漪捏着炭块,突然想起三日前窑场里,林昭然说“心不灭,帷不破”时的眼神——像极了今晚的月亮,虽未圆,却亮得能照见云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