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法当名《火中问礼》。
林昭然落笔写下这四字,墨迹沉凝,仿佛带着炭火的余温——那墨汁是她亲手调制的松烟与矾水混溶而成,笔锋过处,纸面微涩,似有细沙轻磨指腹,留下一种近乎灼热的触感。
她将程知微增补后的《炭纹考》手稿推过去,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以此为题,抄录五本,封面不必具名,送去太常寺。”
程知微一怔:“太常寺?那可是赵元度一派礼官的老巢,送去岂非自投罗网?”
“赵元度是太常寺卿,但他不是太常寺的全部。”林昭然的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木面冰凉,却像敲在人心深处,“高位者早已是铁板一块,敲不动的。但那些身处中层,日复一日司掌礼器、校对祭文的官员,他们才是真正与‘礼’朝夕相处的人。十年、二十年对着那些繁文缛节,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疑虑?我要的,就是这丝疑虑。”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檐角风铃低鸣,如远人叹息,“铁板之下,总有心疑礼制之人。我们只需送去一点火星,他们自己就能燃起来。”
五本封面素雅的《火中问礼》,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像几片深秋的落叶,被送到了太常寺五位博士、奉礼郎的案头。
其中一本,落在了祠祭署郎中裴怀礼的手中。
起初,他只当是哪个同僚的戏作,不屑一顾。
可翻开两页,便再也放不下了。
书页泛黄,触手微糙,翻动时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如同枯叶在风中低语。
书中没有一句悖逆之言,通篇都在考据炭火、纹理、古礼中的火祭,却又字字句句都在拷问:礼之本意,究竟是为了敬天,还是为了缚人?
那一夜,烛火摇曳,映得书房四壁忽明忽暗,影子如鬼魅游走。
他读至三更,指尖抚过一行批注——“礼若成枷,何异于刑?”字迹苍劲,力透纸背,竟让他心头一震,仿佛有人在耳畔低喝。
他猛地抬头,窗外无风,窗纸却微微颤动,似有无形之物穿堂而过。
数日后,春祭前夕。
裴怀礼依例巡视太庙,步履沉重。
行至殿心,忽闻一阵微风拂过梁柱,那口悬挂百年、早已沙哑失声的铜钟,竟轻轻晃了一下,青铜表面幽光流转,映出他苍白的脸。
他蓦然驻足,仰头凝望——仿佛不是他在看钟,而是钟在看他。
身边的属官见他神色有异,低声问:“裴大人,可是这钟有何不妥?”
裴怀礼没有回答,只是长久地凝视着那巨大的青铜器物,良久,才像问自己,又像问这满殿神只:“钟哑,究竟是钟病了,还是人不敢敲?”
这句低语如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无声无息。
但同一阵风,已穿殿越阁,吹入紫禁城最幽深的暖阁。
那里,皇帝正倚炉而坐,炭火噼啪作响,红光跃动,映得龙袍泛金。
他拨弄炉炭,忽见灰烬中隐约浮现一个字形——是“春”。
那字由黑转红,边缘微微翘起,仿佛从地底苏醒的根芽。
“这便是民间说的‘炉底字’么?”他问。
近侍总管孙奉躬身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声音压得极低:“回陛下,正是。老奴想起一桩旧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得到默许后,他才缓缓道:“老首辅沈大人临终前,神智已不太清醒,却总攥着老奴的手,反复问一句话:‘外面……可还诵书?’”
皇帝拨弄炭火的手微微一顿,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炉火“噼啪”轻爆,如心跳骤停后的余震。
沈砚之是他最敬重的老师,亦是旧礼的坚定维护者。
他临终前不问家国,不问君王,却问“诵书”?
孙奉仿佛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又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呈了上去:“这是近日常在坊间听到的童谣,老奴怕污了圣听,只敢录了一句。”
皇帝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百姓不读禁书,只读‘春字’。”
春字,炭火中显现的,正是那个“春”字。
它象征着希望,也暗合了那本附录的名字。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殿内气氛愈发凝重。
半晌,他没有斥责孙奉,反而吩咐道:“取一块民间那种会显字的炭来,放入炉中。”
火光升腾,炭块由黑转红,一个清晰的“春”字赫然显现——那字如血沁出,边缘跳动着金红的火焰,仿佛天地间最原始的呐喊。
皇帝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与字迹,许久,才吐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火能显字,未必是妖。”
此言并未在朝堂上宣示,却如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由内侍们的口耳相传,在宫墙内外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无形的涟漪。
京城的风向微妙变幻,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另一场变革正在闺阁之中悄然发生。
七日后,苏州城外绣庄的阁楼上,一盏油灯亮至天明。
柳明漪依林昭然之计,将《附录》中那些通俗易懂、启发民智的章节节选出来,删去所有敏感字眼,伪装成一本《女诫新解》。
她深知女子不得系统受教,便巧妙地将“人皆可教”的核心思想,转译为更易被接受的“妇亦可学,以持家之道”。
她组织起相熟的绣庄绣娘与各地女塾的学生,将这本小册子夹在丝线、绣样之中,送往各州府的女眷手中。
一时间,闺阁夜读竟成了风尚。
那些曾被用来消磨漫长时光的针线筐,如今成了最隐秘的书箱。
女子们在烛光下,借着学习如何“相夫教子、勤俭持家”的名义,第一次读到了那些原本只属于男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