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奉的指尖还沾着药碗边缘的余温,沈砚之的咳声便突然撞碎了殿内的寂静。
那声音像破瓮里滚出的碎石,一下比一下急,震得案上的烛芯都晃出了泪——一滴滚烫的蜡油坠落,在青瓷灯座上凝成暗红血珠般的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气与焦糊的灯花味,仿佛连呼吸都被这病躯撕裂。
他扑过去要扶,却被沈砚之反手攥住手腕——那只手冷得像浸在冰水里,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脉搏微弱如风中残丝,触之令人脊背发寒。
“宣王院判。”沈砚之喘着气,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滴落在锦被上,洇开如墨梅初绽;耳畔是自己胸腔内沉闷的回响,像一口锈钟在体内缓缓震荡,“快。”
太医院的人来得比往常快三倍,靴底踏过长廊,叩击青砖的声音急促而沉重,如同更鼓催命。
王院判掀开锦被的手在抖,搭脉时额头的汗大颗大颗砸在沈砚之腕上,凉意顺着皮肤爬进血脉。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却仍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落下:“相爷这病……是旧疾攻心,药石难续了。”
殿外忽然传来銮铃声,清脆中带着金属的冷意,划破夜雾。
皇帝的小黄门捧着明黄缎盒跨进来时,沈砚之正倚在枕上,用帕子慢慢擦着指节的血。
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粗糙而真实,每一寸动作都耗尽力气,可他的眼神依旧清明,映着烛火,像深潭底未熄的星。
“陛下问相爷,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小黄门跪得笔直,声音里带着敬畏——这是他第三次见沈砚之,前两次,这位首辅还能站在金銮殿上,用三尺青锋般的声音镇住满朝喧哗。
那时殿角铜铃随语声轻颤,如今只剩死寂。
沈砚之的目光扫过案头那卷《附录碑》拓片——是前日孙奉从国子监碑亭拓来的,墨色未干时他就捧在手里看,指腹反复摩挲“有教无类”四个字,像在摸什么活物的皮毛,指尖能感知到纸面微微凸起的墨痕,温润如旧书页间的记忆。
“取拓片一卷,置枕畔。”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拓片上的灰,“其余……无。”
小黄门退下时,殿门吱呀一声合上,木轴摩擦声刺耳如哀鸣,仿佛天地也为之屏息。
沈砚之突然抬手指向博古架第三层:“那个檀木匣。”孙奉踮脚取下,掀开盖子的瞬间,倒抽了口冷气——匣底沉着半方铜印,正是礼部勘合印。
冷杉木的香气混着金属锈味扑面而来,印身微凉,棱角分明,压在掌心似有千钧之重。
这印原该锁在礼部银库,怎么会在相爷私藏里?
“若我死后‘附录’遭毁,此印可启。”沈砚之从袖中摸出一份空白批文,纸角已泛旧,显然是早备下的。
羊皮纸的质地粗粝,边角磨损处露出纤维,像是曾无数次被握于掌中思虑。
“批文拟了三年,就等这方印。”他抬腕要盖,手却抖得厉害,铜印磕在纸上,压出个歪斜的印角,墨迹晕染开来,宛如命运一笔未定的判决。
孙奉忙用掌心托住他手腕,触到一片硌人的骨节,瘦削得如同枯枝缠绕,却仍有一股不肯松懈的劲力支撑着最后一刻的清醒。
“相爷……”他喉咙发紧,“这印是您当年力排众议,为民间书驿设的勘合凭证……”
“礼是器,人为本。”沈砚之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未擦净的血,笑纹牵动唇角裂口,一丝腥甜溢出,却被他轻轻咽下,“当年我用这印锁过私学,今日用它……开一道门。”
铜印终于稳稳落下,墨痕完整清晰,像一颗终于落地的心。
孙奉捧着批文后退两步,见沈砚之的眼尾慢慢垂下去,像两扇旧了的窗,倦怠地闭合。
风从窗隙钻入,拂动帷帐,带来远处宫墙外隐约的诵书声——那是国子监补遗讲的学子们,自发聚在太学门首,借着月光念《论语》,字句清朗,穿透夜色,如细雨洒落心田。
他正要退下,却听沈砚之低低道:“去书驿,告诉林昭然……不必来。”
那声音轻得几乎融进烛火的噼啪声里,孙奉却听得清楚,心头一震。
他跪地应诺,转身疾步而出。
宫门未启,他便翻墙越巷,怀中密信贴着胸口,随着奔跑起伏,如同一颗不肯停歇的心跳。
当第一缕晨雾漫过书驿的飞檐时,林昭然正立于梅树之下。
露水打湿了她的裙角,一只青布信封递到手中——边缘焦黄,似曾被火燎过,想必是避过了巡城司的眼线。
程知微举着灯笼站在廊下,纸糊的灯面被夜露浸得发皱,光透过皱痕落在她脸上,像碎了一地的星子,斑驳摇曳。
她拆信的手顿了顿——孙奉的字迹向来工整,这回却洇了好几个墨点,像是掉过泪,墨痕在纸上晕成模糊的岛屿。
“沈相撑不过三日。”她轻声道,信纸在指尖簌簌作响,薄如蝉翼,冷似霜雪。
程知微的灯笼晃了晃,暖黄的光撞在院墙上,惊起几只夜栖的雀儿,扑棱声划破寂静,羽翼掠过屋檐铜铃,叮咚一响,余音悠长。
林昭然望着东墙根那丛早开的腊梅。
前日她还见沈砚之站在这墙下,隔着朱门说“林公子的私学,比我的廷杖更烫”,如今梅枝上还挂着未融的霜,寒气沁入鼻腔,人却要走了。
“不。”她转身往绣坊走,裙裾扫过青石板,留下潮湿的印痕,“去叫柳明漪。”
柳明漪来得很快,绣篮里还沾着隔夜的露水,草木清香随步散逸。
她见林昭然站在绣架前,指尖正抚过一卷素白的绢帛,绢帛上用墨笔勾了半幅星图——是江南各州的轮廓,每州的位置都点着豆大的灯芯。
指尖滑过丝缎,细腻微凉,如同触摸未来的脉络。
“阿昭?”她轻声唤,声音如针尖挑破晨雾。
“沈相批过‘礼为器,人为本’。”林昭然将绢帛展开,素白的丝缎在晨风中扬起,猎猎作响,“我们要织一卷‘心灯长卷’,从金陵起,经苏杭、庐州,到岭南的榕树巷。每州选十个绣娘,接力绣。灯芯用金线,星光用银线,底色……”她顿了顿,“用百姓的旧衣料。”
柳明漪的手指触到绢帛边缘,那里压着半片褪色的蓝布——是前日替她补衣裳的老妇人硬塞的,说“这布跟过我走南闯北,织进卷里,也算替我看新世道”。
布料粗糙,却带着体温般的暖意。
“我懂了。”她眼睛亮起来,如同被灯火点燃,“他烧了旧礼的纸,我们织新光的网。”
林昭然点头。
她望着柳明漪抱着绣篮跑出去,绣针在篮里叮当作响,像一串未写完的诗,敲打着黎明的节奏。
这时程知微从院外冲进来,额角沾着草屑,靴底带泥,踩在石阶上发出急促的回响:“不好了!礼部的人在偏厅密议‘清源大典’,说要借沈相病危,废了所有‘附录’!”
林昭然指尖一顿——那样的脚步声,官靴特有的沉重节奏,早已在她心头埋下警兆。
“他们不是等他死,是怕他活着。”林昭然突然笑了,笑意清冷如霜,“程兄,去我书房,第三层抽屉有沈相去年批的《州学条陈》——他习惯在‘典’字右下角点个暗点,你照着写道口谕:‘试点之制,不可轻动’。各州学正见了暗点,自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