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无影?”
“他们立碑刻名,我们建堂去影。”林昭然将阿阮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透过布料传来,“改革不在个人,在光本身。”
阿阮忽然笑了,盲女的笑比常人更清亮:“我见过这样的光。小时候在绣坊,老绣娘说月光从四个窗洞照进来,穿针的手就没有影子——原来先生是要把月光搬进讲堂。”
“对。”林昭然抽出手,从袖中摸出半块残玉,边缘刻着模糊的方位纹,那是她在古籍堆里发现的“四象讲堂”构件图,据传为唐代遗制。
“拿这个去木作坊,就说按‘四象烛台’的样式做,尺寸记在你心里。”
阿阮指尖摩挲玉面,顺着刻痕游走,像在读一卷盲文。
她摸索着收拾绣绷,青布裙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皂角香,像雨后晾晒的旧衣。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的身影融进夜色里,像片被风吹走的云。
“昭然。”
柳明漪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林昭然转身,见她抱着卷素绢立在月光里,发间的木簪闪着温润的光。
素绢未染,还带着织机的经纬纹,像一泓未醒的春水。
“心灯图的去名版绣好了。”柳明漪展开素绢,月光漏过窗纸,在绢面上投下细碎的影——百盏灯形层层叠叠,没有朱砂点的人名,没有金漆描的“菩萨”,只有单纯的灯,像落了满绢的星子。
林昭然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绣线的凸起,是阿阮特有的“隐针”技法,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只在光下泛起微光。
“明漪,你把灯芯绣成了火苗的形状。”
“灯要活的。”柳明漪将素绢卷好,塞进林昭然怀里,“上个月在吴县,我见孩子们举着松枝当火把读书,火苗一跳一跳的,比供在神龛里的灯亮多了。”她忽然拽住林昭然的袖子,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缝在襕衫里的瓦当,我今早取走了。”
林昭然一怔。
那瓦当是她在破庙捡的,上面刻着“昭然”二字,原想等改革有成,把名字刻进制度里。
可此刻她望着柳明漪泛红的眼尾,忽然明白——有些名字,本就该消失在光里。
“做得好。”她拍了拍柳明漪的手背,“明早你带绣娘去讲堂,把灯图绣在四壁。灯亮时,百灯交映,要让所有人看见光海,看不见人形。”
柳明漪用力点头,转身时素绢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将案头的《典章辑要》翻到新页。
林昭然望着那页上的“试点章程”,忽然想起程知微在信里写的“温水煮蛙”——现在这锅水,该换把无焰的火了。
三日后,首座“无影灯讲堂”在南溪县落成。
林昭然站在讲堂中央,四面烛台同时被点燃。
四十九盏烛火腾起,暖黄的光从四个方向涌来,她的影子被扯成碎片,消失在地面的青砖里,只余一圈光晕,如环抱的星河。
四壁的《心灯图》被烛火映得发亮,百盏灯像活了似的,在墙上跳着细碎的舞,光影浮动,如呼吸。
“先生!”
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挤进来,脖颈上的纱布已经换成了蓝布。
他怀里抱着摞书,封皮磨得发毛,是《千字文》和《蒙求》。
“我们商量好了,往后讲堂不叫‘心灯讲堂’,就叫‘无影灯讲堂’!”
“为何?”林昭然笑着问。
少年挠了挠头,望向墙上的灯图:“上个月我娘病了,我对着灯图跪了半夜,结果被里正抓去抄《孝经》。他说先生说了,跪灯不如抄书。”他忽然拔高声音,“后来我抄着抄着明白了——灯是用来照书的,不是用来照人的!”
满堂学子哄笑起来。
林昭然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阿阮说的“月光穿窗”——原来最亮的光,从来不是某一盏灯,是千万盏灯一起亮。
此时廊外传来马蹄声。
孙奉掀帘进来,玄色内侍服沾着晨露,腰间的玉牌碰出清脆的响。
他扫了眼讲堂,目光在无影的讲台上顿了顿,又落在墙上的灯图上,嘴角微微翘起。
“相爷让奴才来看看。”他走到林昭然身边,压低声音,“奴才今早路过西市,听见卖浆的老妇说:‘那什么无影灯讲堂,倒像把太阳拆成四瓣,照得人心里不偏不倚。’”
林昭然挑眉:“沈相可还说了什么?”
孙奉从袖中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块芝麻糖,甜香混着墨香飘出来:“相爷在看《试点章程》,看了整宿。奴才去送参汤时,见他在末页写了句‘三年期满,若民声未息,则制为常法’。”
林昭然捏着芝麻糖,糖渣落在青布衫上,像落了层细雪。
她忽然想起沈砚之书房那盏裂了灯罩的灯——原来最坚固的灯,不是罩子多厚,是灯芯里藏着火种。
是夜,紫宸殿的烛火格外亮。
沈砚之握着狼毫,笔尖悬在“常法”二字上方。
孙奉立在案侧,看着他鬓角的白发被烛火染成金色。
“相爷,要盖印了?”
“盖。”沈砚之将印泥按在“沈砚之”三字上,朱砂在宣纸上晕开,像朵迟开的牡丹。
他望着匣面的“火尽薪传”四字,忽然问:“若我死后,也有人为我点一盏血灯,你觉如何?”
孙奉一怔,想起讲堂里那个说“灯照死者不如灭”的少年。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灯草,轻轻扔进炭盆:“您要的不是灯,是不再需要灯的天亮。”
沈砚之的笔杆在掌心转了半圈,忽然笑了。
那笑极淡,像春冰初融时的水纹:“去把紫檀匣封了。”
孙奉应了,转身时听见窗外传来闷雷。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照亮了国子监的飞檐。
梁架缝隙里,一枚星火纹香囊正在燃烧——那是林昭然去年冬天落在沈砚之书案上的,绣着“破帷”二字。
此刻它烧得无声,却亮如白昼,火星子溅在梁木上,像撒了把未熄的灯芯。
林昭然归时,天已微明。
她裹着月白直裰走过破庙,檐下的积雪正在融化。
水滴从瓦当上坠落,砸在青石板上,叮咚、叮咚——
像极了,无数盏灯亮起时,落进人心里的,最清最亮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