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年轻的监察御史魏哲一脸煞白地跪倒在地,他身上的绯色外袍竟滑落下来,而那纯白色的内衬中衣上,赫然用墨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字迹虽小,但那触目惊心的标题——“明堂策要·民生十问”,却清晰无比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墨色微泛青灰,布料因药水处理而略显僵硬,仿佛每一道笔画都藏着无声的呐喊。
“放肆!”礼部尚书第一个反应过来,气得胡须倒竖,厉声怒斥,“何方狂悖之徒,竟敢将策文章句纹于亵衣之上!此乃亵渎朝仪,藐视君上!来人,将此獠给本官拿下,打入诏狱!”
两名殿前武士立刻上前,铁靴踏地,发出沉闷的回响,就要将瘫软在地的魏哲架起。
满殿官员哗然,交头接耳,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
喧嚣如潮水般涌起,又在一道青绿身影步入殿心时,骤然退去。
林昭然自翰林院的队列中缓步而出,身着青绿官服,神色从容,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毫无干系。
她指尖曾因惊呼微微一颤,随即归于平静。
三年筹谋,终于在此一刻。
她深吸一口气,抬步而出,青绿官袍拂过冰冷石阶,如春水破冰。
她先是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而后转向礼部尚书,朗声道:“下官敢问尚书大人,策文何罪?若说罪在文字污了朝堂,那三年前,沈相于文渊阁亲手焚录《边防十二论》留存之页,是否亦当以同样罪名问罪?”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之声瞬间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紫袍身影上——当朝宰相,沈砚之。
沈砚之终于动了。
他没有动怒,甚至连眉梢都未曾挑动一下。
他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林昭然平静无波的脸上。
“策文从何而来?”他问道,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林昭然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一字一顿地答道:“天下人所写,天下人所传,天下人所穿于身。”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
沈砚之凝视着她,良久,嘴角竟逸出一丝无人能解的笑意。
他忽然扬声道:“传本相之令,取火盆上殿!”
众人再度惊愕。大朝会上动用火盆,闻所未闻!
很快,一个燃烧着熊熊炭火的铜盆被抬了上来。
炭火噼啪作响,热浪扑面,将殿内空气烤得微微扭曲。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沈砚之亲自走下台阶,来到魏哲面前。
他未看那抖如筛糠的年轻御史,而是俯身,用随身佩剑的剑尖,轻轻从那件写满字迹的衬衣下摆,裁下了一角。
他捏着那片薄薄的布料,缓步回到火盆前,随手将其投入火中。
火苗“腾”地一下舔上布料,边缘迅速焦黑卷曲。
随着火焰的炙烤,那被墨迹覆盖的布料之上,竟缓缓浮现出另一行颜色更深的字迹,仿佛是用特殊药水写就,遇热方显。
火光映照下,那行字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答在天下,当由谁出?”
沈砚之的目光,就这么定定地落在那行字上,直到布角快要被烧成灰烬。
他凝视了许久,久到整个大殿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更漏滴答的节奏。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此策……非一人之言,乃十载之问。既已烧不尽,那便不如——听一听。”
说罢,他竟伸手入火,在那布角彻底化为灰烬前,将那片滚烫的残页夹了出来,不顾灼痛,亲自将其平放在了御座前那张空置已久的御案之上。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许多官员仍处在巨大的震惊与恍惚之中,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林昭然默然拾级而下,未与任何人交谈。
她经过含元殿侧廊,余光瞥见孙奉正蹲在火盆旁,用火钳拨弄灰烬。
那一瞬,她脚步微滞——但终究未回头。
直到踏上回府的青石板路,冰冷的晚风吹拂着她因久在殿中而有些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疑云。
指尖的颤抖,终于在此刻彻底失控。
一切都按照计划发生了,甚至比预想中更为顺利。
可沈砚之最后那一句“听一听”,却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胜利的涟漪,而是更深、更冷的漩涡。
她为今日之事,设想过无数种结局。
被当庭拿下,被罢官流放,甚至……血溅金銮。
她准备了牺牲的觉悟,准备了抗争的说辞,准备了失败后为同道保全火种的万全之策。
她唯独没有准备过这一种。
沈砚之……为什么要“听”?
这三个字,比雷霆万钧的镇压,比暴怒之下的斥责,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
那不是妥协,更非认同。
那是一种她无法看透的、更为高明的布局。
他将她从一个藏在暗处的挑战者,一把拽到了明堂之上,置于天子与百官的睽睽众目之下。
他给了她一个舞台,却也给了她一副挣脱不开的枷锁。
他到底想做什么?这盘棋,他究竟要怎么下?
林昭然的脚步停住了。
她抬起头,望向那被微光撕开一道裂缝的夜空,第一次感到,自己精心编织的网,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另一张更大、更无形的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