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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日辩礼(2 / 2)

他扯下腰间的汗巾,按在额角,血顺着下巴滴在台阶上,晕开一片红,像朱砂写下的誓词。

后面的士子跟着跪了,妇人跟着跪了,连那卖炊饼的老妇都跪了。

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片正在生长的森林,在晨光中缓缓舒展枝叶。

林昭然望着那片影子,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混在风里:“第七问是——”

话没说完,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涌上来。

她扶住郑十七的手,抬头时,正看见裴仲禹弯腰去捡玉牌。

他的指尖擦过青石板上的血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指尖微微发颤。

风掀起她的衣袖。

袖中那本《残稿》还带着昨夜的血渍,“人心记得”四个字在风里忽隐忽现,墨迹被血浸得晕开,像火焰舔舐纸面。

第七问的问纸被风卷上半空,打着旋儿飘向辩礼坛最高处。

那里,悬着块蒙了灰的木牌——“陆门七子”。

第七问的问纸在风里打了三个旋儿,最终停在“陆门七子”木牌的铜钉上,像一面战旗插上城头。

林昭然望着那抹被晨露洇湿的纸角,喉间腥甜翻涌得更凶了。

她扶着坛边的朱漆柱,指节泛白——昨夜咳血时,郑十七说她的脉象像风中残烛,可此刻残烛偏要烧得更亮些。

“第七问——”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却比预想中更轻,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若今日除名七子,明日可除百家?若今日禁一书,他日可焚万卷?”

坛下突然静得能听见松针坠地的声响,簌簌,像时间在呼吸。

林昭然看见裴仲禹的睫毛颤了颤,玄色官服下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抠着玉牌的纹路——那是方才阿阮的歌声刺进他心里的刺,此刻正随着问题越扎越深。

谢云谏的惊堂木悬在半空,砚台里的墨汁被风掀得泼了半张纸,墨迹蜿蜒着,像道裂开的伤口。

“你们怕的不是他们读书。”林昭然向前挪了半步,绣着松竹的青衫扫过坛边的铜鹤香炉,铜鹤的喙尖滴下一滴香油,啪嗒,落在石阶上,“是怕他们开始问——问谁定的礼?问谁写的经?问谁说了算?”她转身指向裴仲禹,袖中《残稿》的边角擦过掌心的血痂,像刀刃轻抚,“大人,你敢答吗?”

裴仲禹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

他鬓角的白发被风撩起,露出耳后一道极淡的旧疤——那是十年前陆令昭被逐时,他亲手摔碎茶盏溅起的瓷片划的。

此刻他望着林昭然染血的袖口,喉结动了动,最终别开脸去,只余玉牌在腰间叮当作响,像未落的棋子。

谢云谏突然重重吸了口气。

林昭然转头时,正见他低头盯着案上的问纸,狼毫笔杆在指缝间转了三转,最终落下时,未删一字。

墨汁渗进宣纸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这是礼律司百年来头回,未对质疑圣教的言论动删改之笔。

“七问……皆立。”谢云谏的声音发涩,他扯了扯官服前襟,像是要扯掉些什么,“复陆门七子之名,名册重挂学宫。”

话音未落,韩霁已经捧着漆盒冲上坛来。

林昭然望着他额角未干的血痕——那是方才跪阶时撞的,此刻血珠混着汗,顺着下颌滴在石阶上,和昨夜她咳的血渍叠成一片暗紫。

“先生未绝,道亦未孤。”他跪在她脚边,漆盒上的铜锁闪着钝光,“这是陆先生当年被焚的讲学录,我抄了七遍,藏在城西米仓梁上。”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触到漆盒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韩霁用指甲抠的,每个凹痕里都填着墨,拼起来是“有教无类”四个字。

指尖划过时,墨屑簌簌落下,像灰烬中的星火。

她忽然想起初见韩霁时,他蹲在国子监后巷啃冷馒头,说“我娘卖了最后半斗米给我买书,可书被官差撕了”。

此刻他眼里的光,比那时亮了十倍,像黎明刺破长夜。

“昭然!昭然!”

第一声喊像颗火星,瞬间点燃全场。

卖炊饼的老妇举着问纸跳起来,脚夫把扁担抛向空中,绣娘的帕子在人浪里飘成云霞。

林昭然望着那些涨红的脸,忽然想起阿阮昨夜唱的:“人心是块田,种什么长什么。”原来她种的不是字,是种子——此刻它们终于破土,在晨风中摇着新绿的芽。

“谢……”她刚要作揖,喉间那团火突然炸了。

血沫溅在韩霁的衣领上,像朵开败的红梅,温热的,带着铁锈味。

郑十七扑过来时,她已经栽进他怀里,视线里的人影开始模糊,像水墨晕染。

恍惚间,她看见七问纸页从坛顶飘落,化作七道光丝,缠着朱柱盘旋而上,最后一缕竟穿透飞檐,往紫宸殿方向去了。

“裂衿不是终章,是第一声钟。”阿阮的歌声裹着艾草香飘来,她冰凉的手覆在林昭然额上,像月光落在雪上,“我背你回医馆,阿姐唱你写的《启蒙谣》好不好?”

林昭然想应,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她听见轿帘外百姓的脚步声跟着移动,像片追着光的麦浪;听见赵元度的叹息:“当年陆先生若有这等声援……”;还听见裴仲禹离去时官靴碾过青砖的声响,比来时轻了许多,像退潮的浪。

意识消散前最后一幕,是阿阮掀开轿帘的一角。

晨光漏进来,照见她袖中《残稿》的“教不可断”四字,墨迹被血浸得晕开,倒像是团正在燃烧的火。

紫宸殿的檀香比往常更浓些。

沈砚之捏着那封“呈沈相”的信,指节抵着案头的青瓷笔山,指腹能触到釉面冰裂纹的凹凸——像极了此刻他心中的褶皱。

信是赵元度写的,末尾附了半页《问礼残稿》,墨迹未干,还带着国子监松烟墨的苦香。

“孙伯,你门下……”他望着窗外被风卷起的纸页,那页恰是“教不可断”,“又来了一个不肯闭嘴的人。”

殿外的风穿堂而过,烛火忽明忽暗。

沈砚之伸手去扶将倒的烛台,指腹擦过信上“林昭然”三字,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不肯闭嘴的人——在太学辩礼时,他说“礼当应时”,被老首辅骂作“狂生”。

“相爷,国子监来报。”小太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林生咳血昏厥,已送回医馆。”

沈砚之望着案头那页《残稿》,忽然笑了。

他拾起狼毫,在信尾批了句“着太医院速往诊治”,笔锋却在“治”字上顿了顿,最终添了个墨点,像颗未落下的棋子。

晨光初照时,国子监泮池的水波被风揉碎。

林昭然躺在医馆的竹榻上,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汗。

她昏昏沉沉间,仿佛又站在昨夜血染的石阶前,看见“陆门七子”的木牌被擦得锃亮,在晨雾里泛着暖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