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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墨是血煮的(2 / 2)

裂痕,并不仅仅出现在周砚修的心里。

崔府,崔玿不顾家父禁令,私下在家中庭院里设了一个小小的讲堂。

他没有用四书五经,而是拿着一份《灯下答》的抄本,对着几位同窗好友,朗声解析着其中“何为君子”的段落。

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在晨雾中荡开涟漪。

他话音未落,书房的门便被“砰”地一声撞开,崔尚书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逆子!你竟敢在崔家,公然讲论那乞儿的荒唐之语?!我崔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仆从们吓得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崔玿却依旧跪坐在席上,连身子都未曾转动一下,只是平静地反问:“父亲,若‘礼’的威严,竟连一个寒门士子澄清自身的机会都不能容忍,那我们所维护的,究竟是道,还是权?”

父子二人,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沉静如水,在庭中僵立,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次日清晨,一沓用布巾包好的废纸,被匿名放在了米行后巷的门槛上。

柳明漪打开一看,惊喜地发现,那竟是数十张裁去印鉴、只留大片空白的上好官笺。

纸面光滑微凉,指尖划过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回应。

林昭然走过来,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良久,才低低叹了口气:“裂痕,已从心入骨了。”

宫墙之内,风声更紧。

连守卫宫门的禁军士卒,都在换防的间隙,低声哼唱着变了调的《灯下答》,歌声低沉如耳语,在夜风中飘散,像暗流涌动。

高福听在耳中,心惊肉跳,却又有一丝奇异的快慰。

他寻了个由头,命一个信得过的小宦官将曲调记下,藏进了一本厚厚的《内务府账册》的夹层里。

他知道这是逾矩,是私藏“反调”,一旦被发现,便是死罪。

可昨夜他派人去探看时,亲眼见到林昭然咳着血,却依旧在昏黄的灯下执笔不辍的模样,那份执拗,让他想起了史书上那些以身殉道的读书人。

他这个断了根的宦官,本不该有这些念想,可那一刻,他却觉得,“宦官无子,然天下清流,皆可为嗣。”

他下定决心,冒着风险,私自从库房里拨了一批印错作废的公文纸,命人仔仔细细地在上面盖满了“作废”的大红印章,然后差人送到了槐市那个相熟的老掌灯手里。

老人收到纸,什么也没问。

他连夜动手,就着一盏油灯,用裁刀将那些盖满红印的纸张一张张裁掉边缘,留下中间干净的部分。

刀锋划过纸面,发出“嚓嚓”的轻响,像秋叶落地。

一夜下来,他裁了整整三百张可用的纸,一双老手被锋利的刀口割得全是细密的伤痕,有些纸的边缘,还浸染上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林昭然见到那摞带着血边的纸时,眼眶一热,便要屈膝跪下。

老人却一把将她扶住,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明澈的光:“姑娘,使不得。灯要亮,总得有人在旁边添油。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能出这点力气了。”

有了纸,林昭然写得更快了。

第五日,她已经整整三日三夜没有合眼。

困到极致时,她便用冷水浇头,水珠顺着额发滑落,滴在脖颈上激起一阵战栗,让她短暂清醒。

手中的炭条,因为用力过猛,已经折断了三次。

陈砚秋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几次三番劝她停下,她却只是摇头,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要我沉默,我偏要写到声嘶力竭。”

她奋笔疾书,忽然,笔尖在布纸上猛地一顿。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她——她忆起前世那些为了争取权益而罢课抗议的教师,忆起那些贴满校园的、来自学生们的声援信,那是一种集体的呐喊,是知识在压迫中自我组织的形式。

她不能只做那个唯一的答题人。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豁然开朗,提笔在《答问续编》的末尾,写下了新的一行字:“诸君若心有惑,意有不平,亦可自写《我之问》,投于槐市米行后巷之问匣。吾虽力竭,见问,必以赤诚答之。”

此言一出,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次日,那只简陋的问匣里,竟然被塞进了上百张纸条。

有老农用歪歪扭扭的字迹问:“一年的束修,到底该收几文钱才算公道?”纸面粗糙,墨迹晕开,像是握笔的手在颤抖。

有大户人家的婢女托人代笔问:“我的妹妹,也能有机会识字读书吗?”字迹娟秀却拘谨,仿佛怕写错一个字就会被责罚。

甚至,还有一张折叠工整的信笺,上面是崔玿清隽的笔迹:“若革新之日终至,我辈当何为?”墨香清冽,字字如刀。

林昭然看着这些或粗糙或雅致的问句,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鲜活的渴望与信任,疲惫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她提起笔,蘸了蘸仅剩的墨,一滴殷红的血却从她冻裂的指缝中渗出,悄然滴落在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倔强的红梅,带着铁锈味的温热。

当夜,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

她伏在案上,口中不断溢出鲜血,那只握了五天五夜炭条的手,却依旧紧紧地攥着,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窗外,阿阮的歌声正唱到最高潮的那一句:“墨尽时,血来煮;声断处,魂不伏。”

郑十七惊惶地将她抱上床榻,回头时,泪眼模糊地看见,书案上,她写下的最后一封回信,正是给崔玿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崔君问:当何为?答曰:先为一真人,再谈经世礼。”

他将那封信笺轻轻放回案上,叠在厚厚一沓已回覆的问答旁。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林昭然微弱的呼吸声,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然而,郑十七并不知道,就在这片死寂笼罩着小院时,门外那只由旧米箱改造的问匣,正被一只又一只伸来的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