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论语》的根本,是读书人张口即来的东西,太过寻常。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第二问:仁,可教否?”
人群开始骚动,这个问题,便不再是简单的背诵章句了,已然涉及教化之功,义理之辨。
不等众人深思,她的第三问已如惊雷般落下:“第三问:谁,可受教?”
三问层层递进,环环相扣。
第一问平实如基石,唤醒的是每个人脑中最熟悉的记忆;第二问如阶梯,引导众人从记忆走向思辨;而第三问,则如一柄重锤,旨在敲碎那道无形的壁垒。
林昭然的脑中清晰地浮现出“动机激发链”五个字。
她不是在考校经义,她是在点燃众人思考的火种,是引人入自己设下的思辨之门。
人群中,一身常服的赵元度原本只是路过,听完这三问,却停下了脚步,对身边的随从低声叹道:“此非问经,乃问心。”
第一日,应答者络绎不绝,多为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
他们引经据典,从孔孟讲到董子,洋洋洒洒,口若悬河,却始终在章句之间打转。
林昭然听罢,只是静静地摇头:“记诵非解。”
暗处,裴仲禹的门生周砚修见状,悄悄授意几名相熟的士子故意曲解经义,胡乱作答,随即在人群中散布“林昭设陷阱愚弄众人”的流言,企图搅浑这池水。
然而,林昭然的局,阳谋大于阴谋。
她要的不是一个标准答案,而是一颗被触动的心。
直到第三日午后,一个身影从人群的角落里缓缓走出。
他衣衫褴褛,面带菜色,正是常在槐市角落里蹭听的乞儿郑十七。
他走到台前,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用一种与他身份毫不相符的清亮声音开口了。
“仁者,人也。”他只说了三个字,简单到近乎朴拙。
“仁可教,因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心,便是教化之始。”
全场寂静。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台上的崔玿,又望向台下的林昭然,最后目光落在围观的每一个人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谁可受教?天下人,皆可。”
话音落,满场死寂。
这答案,没有一句引经据典,却字字发自肺腑,直指人心。
赵元度站在人群后方,眼中异彩连连,再也忍不住,动容道:“此子之言,近乎道矣!”
按《请讲书》之约,郑十七赢得讲席一日。
他登上那方不知多少名士讲学过的高台,台下的目光变得复杂无比。
他没有讲经,甚至连一句完整的章句都说不出来。
他只讲他自己。
“我阿娘是去年冬天饿死在城南破庙的。我去求过施粥的官差,官差说,赈灾有定额,流民无户籍,非不赈,是礼不合。”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刻骨的悲怆,“我读不懂《礼》,我只知道,若仁只存于庙堂书本之上,那它在城南的破庙里,早就已经死了。”
“书上说,仁者爱人。可我阿娘到死,也没等到那个‘爱’她的人。我便想,是不是因为她不配。可今天,这位先生问,谁可受教。我想,既然天下人皆可受教,那天下人,也该被爱。不分贵贱,不分你我。”
话音落下,台下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不知是谁先带头,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
那掌声,来自那些与郑十七一样,在底层挣扎的百姓,来自那些被他的话语击中心扉的寒门士子。
崔玿和他身边的世家子弟们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槐市角落里那位默默掌灯数十年的老掌灯,颤巍巍地走上前,将自己手中的油灯移到讲台边缘,让那昏黄的光,更亮一些,照亮了少年瘦削却挺直的脸庞。
林昭然站在人群最后,泪水不知何时已模糊了双眼。
她终于看见,思想的火种,一旦被点燃,便真的可以照亮最卑微、最黑暗的角落。
当夜,槐市的灯火久久未熄。
崔玿立于自家华丽的马车旁,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请讲书》的抄本。
他本是来接受喝彩,顺便看一场闹剧的,却在郑十七讲完后,久久未能挪动脚步。
他低声问身边茫然无措的随从:“我读《礼》十年,为何从未想过,‘谁可受教’?”
随从垂首,无言以对。
巷口暗影里,林昭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转身,将一本用细麻线装订好的《蒙学新编》交给身旁的柳明漪:“明日一早,送一套笔墨纸砚给郑十七。就说——有人信你能写。”
柳明漪重重点头,眼中闪着光。
林昭然抬起头,望向远处槐市高台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夜空说话,又像是在对远方的亡魂倾诉。
“老师,孙伯,我不是一个人在争席……”
“是这城里城外,千千万万的人,在等一张可以安放他们思想与尊严的椅子。”
夜风忽起,吹得街边灯笼的影子剧烈摇曳,光影幢幢,仿佛有无数双沉睡的眼睛,正在这京城的暗处,一双一双地,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