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这几天反复琢磨的问题。东厂烧档案库,严世蕃轻飘飘一句“罚俸三年”,麦福还在暗中调兵——他们像一群鬣狗,盯着猎物不放。他有时也会想,要是当初不那么执着,会不会少些麻烦?
苏芷晴没立刻回答。她从药箱里取出个木匣,打开是半块烧焦的账册残页,上面“严世蕃”的签名依稀可辨。这是她从火场废墟里捡回来的,边缘还粘着沈炼的血迹。
“大人,您看这个‘严’字。”她指着残页,“严世蕃写这个字时,总爱把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吐信的蛇。可您再看林生血衣上的‘严’字——”她又取出那封血衣密信,“他写的时候,手在抖,最后一笔断了,像个吓破胆的孩子。”
沈炼接过密信,指尖抚过那个颤抖的“严”字。他忽然明白苏芷晴的意思——权贵的嚣张是装的,他们的“强大”建立在别人的恐惧上。一旦有人不怕了,他们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我师父还说过,”苏芷晴续上茶,茶叶在沸水里舒展,“行医最怕的不是治不好病,是病人自己放弃。大人,您不是病人,是拿刀的人。刀钝了可以磨,怕的是握刀的手先松了。”
她忽然握住沈炼缠着纱布的手,力道很轻,却很坚定:“您问我‘怎么办’,我想说——那就拼尽全力,守住一点光。”
“一点光?”
“对,一点光。”苏芷晴的目光投向窗外,夜空中已有星星在闪烁,“大人,您想想,这京城有多少暗巷?有多少被冤屈的人?他们看不见月亮,看不见太阳,但只要有一盏灯亮着,他们就知道‘我还活着,还能等’。”她转回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您的笔锋拓片、盐引账册、血衣密信,就是那盏灯。哪怕只能照亮一个人,也值得。”
沈炼的喉咙发紧。他想起骆安说过“真相之外还有权力”,想起嘉靖帝最后那句“到此为止”,也曾怀疑过坚持的意义。可此刻,苏芷晴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他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他想起林生接过绣春刀时的眼神,想起赵小刀在火场里喊“大人快走”,想起张猛在报国寺断后时说的“锦衣卫从不丢下同伴”。这些人的脸,这些光,难道要因为权贵的恐吓就熄灭吗?
“好。”他忽然笑了,笑容有些沙哑,却很真切,“守住一点光。”
天快亮时,沈炼告辞。苏芷晴送他到医馆门口,晨雾沾湿了她的裙角。
“大人,”她忽然从药箱里取出个小布包,“这个给您。”
布包里是几张拓片,是她昨晚新拓的——秦鸣雷墨卷的“致”字、严嵩《长生赋》的“采”字、翟銮奏疏的“翟”字,还有林生血衣上的“严”字。每一张拓片旁,都用小楷标注了笔锋特点,字迹工整得像印刷品。
“这是我整理的‘笔锋对照册’,”她说,“以后遇到类似的案子,或许能用上。”
沈炼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他忽然想起她之前说的“人心里的笔锋”,此刻才明白,她不仅是在比对字迹,更是在为这个世界,留存一份“辨善恶”的标准。
“苏姑娘,”他郑重地拱手,“谢谢你。”
苏芷晴摇头,嘴角露出浅浅的笑:“该说谢谢的是我。是您让我知道,我这双手不仅能治病,还能……”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还能为这世道,添点暖。”
晨雾散去,东方泛起鱼肚白。沈炼翻身上马,回头望去,苏芷晴还站在医馆门口,药箱上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那铃声清脆,像一句承诺,又像一盏灯,在渐亮的天色里,格外醒目。
他握紧手中的拓片,调转马头向西山方向驰去。那里有废寺的证据,有赵小刀的姐姐,有等待被揭开的真相。而他知道,无论前路多么黑暗,总有一盏灯为他亮着——在医馆的药香里,在苏芷晴的眼中,在无数被他守护的人心里。
“守住一点光。”他对着晨风低语,声音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远处的钟鼓楼传来五更的梆子声,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