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琉璃厂回到顺承王府,暮色已悄然四合。
府内掌了灯,温暖的橘光驱散了春夜的微寒,却也照出了这深宅大院里无处不在的、森严的等级与无形的束缚。
晚膳依旧安排在花厅,只是气氛比昨日轻松了许多。
许是下午在书香墨海中的徜徉余韵未消,两人之间的交谈也更多地围绕着文学艺术展开。
蒋士云谈起她在欧洲游历时参观博物馆、聆听音乐会的见闻,张学良则分享了些许早年收藏古玩字画的趣事,偶尔引经据典,言辞风趣,引得蒋士云掩口轻笑。
灯光下,她笑起来时眼波流转,如同春水泛起的涟漪,动人心魄。
膳后,张学良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到书房处理公务,而是引着蒋士云走向王府深处的一处偏厅。
这里不似主建筑那般宏伟肃穆,陈设更为雅致闲适,靠墙摆放着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斯坦威三角钢琴,琴盖打开着,黑白琴键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记得你曾说喜欢肖邦。”张学良走到钢琴边,手指轻轻拂过琴键,带起一串几不可闻的清音。
蒋士云有些讶异地看向他,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多年前随口一提的喜好。
她走到琴旁,看着那架保养得极好的钢琴,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笑意。“是啊,尤其是他的夜曲。没想到府上还有如此雅物。”
“家母生前喜好音律,”张学良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怀念,
“这琴也有些年头了,偶尔得闲,我也会胡乱弹上几下,只是不及你精通。”他看向她,目光中带着邀请,“不知是否有幸,能听你弹奏一曲?”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带着一种纯粹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请求,让人难以拒绝。
蒋士云微微颔首,没有推辞。
她在琴凳上优雅坐下,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将那双修长白皙的手轻轻置于琴键之上。她微微闭上眼,似乎在感受着琴键的冰凉触感与空气中流动的静谧。
片刻后,她的指尖落下。
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舒缓而略带忧郁的旋律如同月光般从她指间流淌出来,瞬间充盈了整个偏厅。
琴声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魔力,缠绵悱恻,如泣如诉。
音符仿佛化作了有形之物,在暮色与灯光交织的空气里盘旋、升腾,勾勒出夜色、繁星与无言的思念。
张学良靠在另一张软椅上,静静地听着。
他放松了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背脊,目光落在蒋士云专注于演奏的侧脸上。灯光勾勒出她完美的面部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乐曲的情感起伏,她的神情时而宁静,时而微蹙,整个人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乐理,但他能感受到这琴声里的情感。那不仅仅是肖邦的夜曲,更是蒋士云藉由琴声传递出的心绪,
——有对往昔的追忆,有对现实的忧思,或许,也有一丝对他这个聆听者难以言明的、复杂而克制的情愫。
他闭上眼,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片刻的安宁与纯粹的美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