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暴雨浇不灭的固执之火
晨曦并未如期而至。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主城宫殿粗粝的轮廓之上,酝酿了一夜的冰冷暴雨终于倾泻而下,密集的雨鞭凶狠地抽打着高耸的脚手架、未覆石材的裸土基座,以及彩绘玻璃窗上模糊不清的守护兽图腾。工地上泥泞不堪,浑浊的水流在临时挖掘的导水沟里翻滚咆哮,裹挟着碎石和木屑,仿佛大地在呕吐昨夜的积郁。雨声淹没了铁锤的铿锵与矮人的号子,只留下一种宏大而无情的白噪音,如挽歌般笼罩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巨构。
作战室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昨夜林恩轰然倒下的余震仍在每一个角落嗡鸣。他巨大的身躯被草草安置在墙角的行军床上,像一尊被缴械的攻城锤,胸膛在粗重的呼吸下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杂音,冷汗浸透了他的粗麻衬衣,在床单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绝望地图。巴顿沉默地坐在行军床边一块冰冷的石墩上,布满血泡和裂口的手掌中,无意识地搓捻着那块昨日被他亲手摔碎的螺旋泥板模型的一个尖角碎片。泥屑混着干涸变黑的血迹簌簌落下,矮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地面散落的图纸碎片,那里曾有他引以为傲的“群山之力”构想,如今只剩下被林恩撕碎的“无用泥巴线条”。
艾拉站在她的奥术投影台前,脸色依旧苍白如新雪初霁,精灵固有的优雅被透支的魔力与紧绷的神经拉扯得近乎断裂。纤细的手指悬浮在半空,指尖微光晦暗不明,艰难地牵引着几片悬浮的秘银装甲投影单元。她在执行林恩倒下前那道嘶吼出的“断臂”指令——剥离外层装甲阵列,集中能量加固核心泄能槽。但每一次投影单元被强制拆解、挪移,她紧抿的薄唇就失去一分血色。那些被剥离的、边缘锋利如刀刃的秘银碎片影像,在她精神视野中反复切割着杰克那句冰冷的预言:“你的‘壁垒’,会在绝望的嘶鸣中……率先背叛。”她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腥甜,固执地将几块装甲粗暴地“焊”在泄能槽入口的虚拟结构上,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赌气——仿佛加固的动作越快、越用力,就能将那个幽灵般的警告彻底碾碎。
西尔维娅蜷缩在书堆里,脸色比艾拉还要憔悴。她刚刚被强行唤醒不久,额角还残留着湿布拭过的痕迹和淡淡的草药味儿。羽毛笔在她颤抖的手中,试图在林恩要求的“最高阶固化符文”与泄能槽道内壁蚀刻方案之间寻找平衡。古籍摊开在膝上,泛黄的纸页上是矮人“磐石圣契”与精灵“晶壁恒章”中记载的艰深符文。她口中无意识地嗫嚅着拗口的古语音节,笔尖却始终悬停在图纸上方,迟迟无法落下。矮人的符文粗犷如凿刻山岩,精灵的咒文则精巧如编织月光,两者在图纸上碰撞、抵触、发出无声的电流嘶鸣。“没用的……”一个细小如蚊蚋的低语在她脑中盘旋,那是杰克“心灵漏洞”的诅咒在她疲惫灵魂上的回响,“强行粘合……终将碎裂……”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下。
“咳…咳咳…”行军床上传来的剧烈咳嗽打破了窒息的沉默,如同破锣在死寂的墓穴中敲响。林恩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浑浊的眼球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臂肌肉虬结却颤抖得厉害,巴顿立刻伸手想扶,却被他猛地挥开!
“滚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锈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房间——
落在艾拉那些强行“焊接”在泄能槽入口的秘银装甲投影上,嘴角猛地向下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艾拉!你瞎了吗?还是精灵的优雅让你连结构力学都忘了?!入口是冲击最前沿!你那几片破铜烂铁是想当第一块被掀飞的棺材板?能量加固!我说的是能量引导层!不是让你把棺材钉焊在棺材盖上!给我挪到槽道中段!把奥术导流纹路给我叠上去!现在!立刻!”
冰冷的目光随即钉在西尔维娅身上:“还有你!西尔维娅!你的笔是用来绣花的吗?日落前?我看日落前你的脑袋就该挂在城门上了!‘群山符文’的‘不动峰’核心!‘永恒固化’的‘晶域锁’!把咒文给我拆解!融合!不是让你抄书!我要的是能刻在石头里、融进钢铁里、在奥术风暴里也能钉住泄能槽不让它炸开的救命咒!融合!听不懂吗?像熔炉熔炼矿石那样!把它们熔在一起!日落前我要看到原型咒文矩阵!否则我就把你那些‘无用’的花纹书当引火纸塞进巴顿的炉子里!”他咆哮着,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身体剧烈摇晃,随时可能再次倒下,但那眼神中的偏执火焰却燃烧得异常猛烈。
艾拉的脸瞬间涨红,如同被狠狠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精灵的骄傲被彻底践踏。她猛地抬头,眼中冰绿色的光芒锐利如刀锋,迎向林恩:“我的破铜烂铁?!”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被侮辱的尖利,“林恩队长,在你眼里,精灵千年传承的秘银锻造术和奥术导流阵列,只是‘破铜烂铁’?强行挪到中段?你知道那位置的能量湍流有多紊乱?未经充分验证的导流纹路叠加,会让整个槽道像被点燃的火药桶!你要效率?还是要大家一起被炸上天?!”她指尖操控的秘银装甲影像骤然闪烁,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噪音,非但没有挪动,反而在她盛怒的意志下再次向入口处压紧了几分!
西尔维娅则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抖,羽毛笔“啪嗒”掉在摊开的古籍上,晕开一大片墨迹。她看着那被污染的珍贵书页,又抬头看看林恩那择人而噬的凶暴眼神,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熔在一起?!像矿石一样?!”她带着哭腔尖叫起来,声音尖细刺耳,“你当符文是铁锭吗?矮人的符文需要大地脉动的共鸣!精灵的咒文需要纯净奥术的抚慰!它们的根基完全不同!强行熔炼?那只会得到一堆毫无力量的符文渣滓!互相冲突的反噬会把蚀刻的工匠都炸成碎片!你杀了我好了!我宁愿现在就被炸碎,也写不出你要的那种死亡诅咒!”她胡乱抓起几本厚重的典籍抱在胸前,仿佛那是最后的盾牌,眼泪汹涌而出,身体缩成一团剧烈颤抖。
“哈!懦弱!无知!”巴顿猛地从石墩上站了起来,巨大的身躯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他一把将手中搓捻的泥板碎片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彻底化为齑粉。“矮人的炉火能熔星辰!能锻神钢!区区两个符文都熔不到一起?西尔维娅小丫头!是你脑子里的水太多了!什么根基不同?力量就是力量!只要够猛!够烫!够纯粹!什么都能熔成一炉!”他粗壮的手指指向艾拉还在入口处死撑的秘银装甲投影,“还有你!尖耳朵!队长让你挪开!你就挪开!唧唧歪歪什么湍流爆炸?泄能槽是我们矮人用命夯出来的!像山一样结实!你那点小火花炸个屁!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你那堆亮晶晶的破烂玩意儿!怕挪开了显得你之前设计的都是废物!”矮人的吼声在石室里隆隆回荡,唾沫星子四溅,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艾拉和西尔维娅,充满了矮人对“软弱”和“犹豫”的极端鄙夷。他抬脚狠狠踹了一下旁边一根支撑脚手架的沉重钢梁,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在证明矮人力量的不可撼动。“按队长说的做!力气活我们矮人包了!别像个娘们似的磨叽!”
“娘们?!”艾拉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整个作战室的温度仿佛瞬间凝固。她悬浮的奥术影像骤然熄灭,周身却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极度危险的低温魔力涟漪,空气发出细微的冻裂声。“巴顿·石拳!收回你那肮脏野蛮的词汇!没有精灵的秘银装甲分担冲击,你那‘像山一样结实’的泄能槽,第一次能量过载就会崩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烂石头!你想用蛮力?好啊!我现在就撤掉所有防护阵列!让鲁伯特的熔炉核心直接对着你那毫无防备的泄能槽轰一次!看看你的‘山’能坚持几秒?要不要赌上你那把可笑的胡子?”精灵的怒火冰冷而致命,指尖再次亮起,却不是投影,而是极其凝练、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霜奥术辉光,遥遥指向巴顿脚下那堆看似坚固的建材。
“来啊!冻死老子啊!”巴顿彻底被点燃,矮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威胁和轻视,尤其是在自己引以为傲的领域。他咆哮着,巨大的拳头瞬间裹上了一层泛着高温红光的岩石护甲,周围的空气因热浪扭曲。“看看是你的冰锥子快!还是老子的熔岩拳硬!什么狗屁阵列!没有我们矮人一锤子一锤子砸出来的筋骨,你那堆花架子就是个屁!轰啊!现在就轰!谁撤谁是爬虫养的!”他摆出了矮人战斗的起手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死死锁定艾拉。
“够了——!!!”一声比林恩昨夜倒下时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硬生生撕裂了即将爆发的奥术与熔岩的对峙。不是来自林恩,而是来自行军床!林恩不知何时竟挣扎着半坐了起来,整张脸因极致的愤怒、痛苦和某种更深沉的崩溃而扭曲变形,涨成一种可怕的紫红色。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暴突,死死瞪着争吵的三个人,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啸音,仿佛下一秒整个胸腔就会炸开。
“抬杠……你们就只会抬杠……!”他嘶哑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血块,“结构在哭嚎……地基在腐烂……敌人……在阴影里……嘲笑!而你们……”他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神经质般的跳动,依次指向艾拉、西尔维娅、巴顿,最后无力地垂落,“在比赛谁的嗓门更大……谁更固执……谁……更像个赢家?”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带着铁锈味的暗红。“第十天……第十天了……哈哈……抬杠……抬成了你们的命根子……承认别人……就那么难?比看着这座该死的宫殿塌下来……埋葬所有人……还难?!”
他紫胀扭曲的脸庞上,那双暴突的眼睛里,熊熊燃烧的已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某种彻底焚毁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灰烬与空洞。绝望如同冰冷的地下河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作战室。艾拉指尖的寒芒熄灭了,只剩下微微的颤抖。巴顿熔岩般的怒气凝固在脸上,化作一种茫然的错愕。西尔维娅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林恩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只有窗边的阴影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气息流动。杰克的身影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分辨。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林恩嘴角的血渍,扫过艾拉苍白倔强的脸,扫过巴顿茫然无措的拳头,扫过西尔维娅惊骇的眼神,最后,无声地落在地面上那些被林恩撕碎的图纸碎片上。那眼神深处,没有同情,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漠然。抬杠?不,这并非游戏,而是一场缓慢而华丽的集体自杀。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更深地融入了墙壁的阴影褶皱之中,如同守在祭坛旁的死神,静待着锈蚀蔓延至终局。
二、金丝鸟笼里的认知风暴
暴雨如注,在宫殿议事厅巨大的落地彩绘玻璃窗上肆意流淌,将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泥泞混乱的工地扭曲成一片模糊而压抑的抽象画。水晶吊灯散发出恒定而略显慵懒的光芒,将议事厅内打磨光滑的樱桃木长桌、高耸的雕花书柜以及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笼罩在一片与外界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的、干燥而馨香的暖意之中。昂贵的熏香在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腾,散发出沉静宁神的雪松与琥珀气息。
可丽希亚公主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天鹅绒软垫的宫廷椅上,指尖缠绕着精巧的金丝茶杯把手,目光却并未投向窗外那片象征权力根基的混乱工地,而是饶有兴致地落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指尖。一枚鸽卵大小的火欧泊戒指在她纤细的手指上熠熠生辉,随着她指尖轻微的转动,宝石内部变幻燃烧的火焰光芒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诡谲妖异。
“殿下,”财政大臣林宇的声音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躬着身,几乎要将额头贴在冰凉的樱桃木桌面上。桌上摊开的图纸和预算表像一片混乱的战场。“林恩团队……最新的……‘断臂求生’方案……工期……再次压缩了百分之三十……但是……”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捧起一份新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材料清单,“为了达到队长要求的‘三倍强度’末端支撑,巴顿工长要求紧急追加采购这批……深渊陨铁锭……还有配套的‘熔心之焰’附魔燃料……这价格……几乎等同于……等同于……”他额角的冷汗滑落,“等同于王国海军一艘主力战舰的全额造价啊!殿下!这……这无论如何……”
“战舰?”公主终于将目光从指间跳跃的火焰上移开,抬起眼睑,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没有对预算数字的惊愕,反而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她慵懒地放下茶杯,杯底与银托盘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林宇卿,你的眼光总是被这些……冰冷的数字和铁块束缚。”她优雅地抬手,纤细的手指并未指向林宇捧着的、沾着汗渍的清单,而是越过他,遥遥点向议事厅另一侧墙壁上一幅巨大的、尚未完成的穹顶壁画草图。草图中央,一条线条遒劲、姿态狰狞的巨龙轮廓占据了主导地位。“看看那里,林宇卿。龙的眼睛,”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期待,“我要的是‘湮灭星辰之瞳’的效果!当魔法辉光亮起,或者正午的阳光穿透穹顶天窗时,”她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震撼人心的景象,“那双眼睛必须燃烧起来!让最傲慢的访客在踏入主厅的瞬间,灵魂为之冻结、膝盖为之颤抖!这是王冠上的明珠!是震慑宵小的无声惊雷!你告诉我,一艘战舰……能换来一个时代的敬畏吗?”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语调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预算?让它可行是你的职责。至于工期……告诉林恩,我的龙,必须在加冕日前翱翔在主厅穹顶之下。这是……命令。”
“荒谬!”
一声压抑着雷霆的低吼骤然炸响,打破了议事厅内刻意维持的优雅宁静。首席宫廷学者兼建筑顾问菲尔特大师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厚重的眼镜片后,那双因长期熬夜和极度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公主身上。他身上那件象征学者身份的紫绒长袍似乎都因怒意而鼓荡起来。“殿下!您眼中只有震慑!只有虚幻的光芒!您可曾低头看看脚下?!看看支撑着您这‘明珠’的地基正在发生什么?!”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狠狠戳向铺在长桌中央、被各种刺眼红圈和惊悚问号标记的结构总图,指尖落点正是林恩团队正在地狱中挣扎的核心泄能槽区域!那位置被混乱的线条和注释填满,标注着“多重应力叠加极限区”、“奥术湍流敏感带”、“结构疲劳高危点”——如同恶性肿瘤在图纸上跳动。
“深渊陨铁?三倍强度?听着像不像给一个内里早已蛀空的巨人拼命穿上三层盔甲?!这能掩盖病灶吗?这只会加速崩溃!”菲尔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刺耳,回荡在空旷的议事厅里,震得水晶吊灯上的坠饰都发出细微的嗡鸣。“林恩在绝望中下的是虎狼之药!是刮骨疗毒!而您!您还在龙鳞的色泽和反光度上斤斤计较!还在想着给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镶上最璀璨的宝石!您知道那些龙鳞的重量会给那个脆弱的泄能槽节点增加多少额外负担吗?您知道不同龙鳞蕴含的微弱残余龙威会对艾拉女士精心设计的奥术分散阵列产生何等不可预测的干扰吗?!这绝不是锦上添花!这是雪上加霜!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殿下!!!”他苍老的胸膛剧烈起伏,最后的话语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悲愤。
“菲尔特大师!”林宇脸色煞白,惊惶地试图阻止,声音都变了调。
“我的言辞?!”菲尔特猛地转向林宇,怒极反笑,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道沟壑都因激动而扭曲,“我的言辞很刺耳?那好!我换个说法!”他猛地抓起桌上一把用于切割羊皮纸的锋利拆信刀,刀尖直直指向图纸上那个被无数红圈标注的致命节点!“这里!就是这里!它现在就像一颗被无数裂纹缠绕的劣质玻璃珠!林恩他们在用陨铁强行箍紧它!而您,尊敬的公主殿下!”他转向公主,刀尖随之移动,如同指向一个无形的敌人,“您却要在这颗随时会炸开的玻璃珠上,挂满沉重的、带着尖刺的、闪闪发光的装饰品!然后要求它承受重压、承受冲击、承受风暴!这不是治国!殿下!这……这是最疯狂的自杀艺术!”拆信刀冰冷的寒光在他手中微微颤抖,映照着他眼中那份近乎绝望的赤诚与恐惧。“取消穹顶之龙!立刻!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他如同最后的谏臣,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熏香的暖风仿佛瞬间冻结。林宇僵在原地,面无人色,连呼吸都停滞了。侍女和内官们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毯里。
可丽希亚公主缓缓地、缓缓地坐直了身体。她脸上那种慵懒的、梦幻般的神情如同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绝对的威严。精致的面孔如同覆盖了一层万年寒冰,眼眸深处,先前闪烁的期待之光已被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凛冽的怒火所取代。那怒火并非狂暴,而是极致的冰冷,如同淬炼了千年的玄冰之刃,足以冻结灵魂。
“菲尔特大师……”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裹着冰碴。“你今天的表演,真是……精彩绝伦。”她甚至轻轻拍了拍戴着火欧泊戒指的手掌,发出几下清脆却毫无温度的掌声。“匕首?指向你的君主?还有比这更生动的……危言耸听和诅咒吗?”
她慢慢站起身,华贵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却带着无形的沉重压力。她踱步到巨大壁画草图前,背对着所有人,伸出一根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爱抚地划过草图上巨龙未点睛的空白眼眶。
“我的龙,必须升起。”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钢铁浇筑般的、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在空旷的议事厅里回荡。“它关乎的不是一场宴会,菲尔特。它关乎王室的尊严,关乎新秩序的威严,关乎让那些盘踞在阴影里、蠢蠢欲动的毒蛇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她霍然转身,冰冷的眸光如同实质的长矛,瞬间刺穿了菲尔特苍老的身躯!
“至于你口中的‘劣质玻璃珠’……那是林恩团队的职责!我付给他们酬劳,给他们地位!就是要他们解决这些问题!”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刺耳的金属质感和被挑战的愠怒。“承受重压?承受冲击?承受风暴?这不正是建造一座永恒宫殿的意义所在吗?!如果他们做不到……”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就是他们的无能!是他们辜负了王室的信任!是他们应该被钉在王国工程史的耻辱柱上!”
她的目光扫过瘫软如泥的林宇,扫过噤若寒蝉的侍从们,最后再次定格在脸色惨白如纸的菲尔特身上:“预算追加申请,照旧驳回。告诉林恩,工期不容延误,穹顶之龙不容缺席。用深渊陨铁也好,用矮人的脊梁骨也罢,我要结果!日落之前,我要看到陨铁熔铸进支撑点的具体进度报告!”
她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审视一件有瑕疵的古董般审视着老学者:“至于您,菲尔特卿……基于您今天的杰出‘谏言’,您累了。从此刻起,解除您在此项目中的一切顾问职责。回去休息吧,好好保养您的……喉咙。”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菲尔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茫然。那柄拆信刀无声地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叮”的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毯上。
沉重镶金的橡木大门被侍从无声地拉开又合拢,隔绝了门内令人窒息的威严与门外走廊呼啸而至的、带着工地泥土腥气的冷风。侍从官紧握着那份依旧被驳回的预算追加申请,纸页边缘已被他汗湿的手心揉搓得起了毛边。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金属手紧紧攥住。林恩昨夜那绝望的咆哮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而菲尔特大师那失魂落魄、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此刻则在眼前重叠。这薄薄几页纸,仿佛重逾千钧,承载着两个房间、两种思维碰撞出的、足以压垮一切的绝望碎片。他深吸一口走廊浑浊冰冷的空气,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朝着那间弥漫着冰冷雨气、汗味和无声硝烟的主作战室,一步步挪去。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送去的,到底是文件,还是点燃最终爆炸的引信。
三、锈蚀的祭品
侍从官推开作战室厚重木门的瞬间,一股比走廊冰冷空气更加凝滞、更加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雨声被隔绝了大半,但室内弥漫的沉重几乎实质化,压得人喘不过气。行军床上,林恩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胸膛的起伏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微弱的水泡音,嘴角那抹暗红更加刺目。巴顿依旧像一尊石化的矮人雕像,守在行军床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只是那眼神没了之前的狂暴,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艾拉背对着门站在投影台前,精灵挺直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悬浮的奥术光幕上,那几片被强行“焊接”在泄能槽入口的秘银装甲影像,边缘正闪烁着不稳定的、代表能量冲突的刺眼红光。西尔维娅蜷缩在书堆里,头埋在膝盖上,肩膀无声地抽动,羽毛笔掉在手边,墨水瓶倾倒在地,深紫色的墨水像蜿蜒的毒蛇,爬过羊皮纸上未完成的符文草图。
侍从官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几乎是踮着脚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手颤抖,将那份镶着金边、印着冰冷王室徽记的预算驳回文件,轻轻放在靠近门口一张堆满废弃草稿的桌角。他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放下后立刻屏住呼吸,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那份文件,像一个苍白而讽刺的墓碑,静静矗立在弥漫着失败与挣扎气息的废墟边缘。
文件落下的轻微响动,似乎触动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艾拉悬浮光幕上,一片位于泄能槽入口最外侧、承受虚拟冲击力最强的菱形秘银装甲单元影像,突然剧烈地、不正常地闪烁起来!内部流转的奥术模拟光流瞬间变得紊乱不堪,几道刺目的猩红警告纹路如同血管爆裂般在装甲表面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