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地下是稳了？高空也补了？”杰克·影步那慵懒而淬毒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短暂的平静。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绕到了长桌另一端，站在巴顿那份引以为傲的基座图纸前，匕首柄正漫不经心地点在基座外围、靠近图纸边缘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画着一个代表垂直通风井道的细小方形符号，旁边潦草地标注着“通气，直通下层储藏区”。
“铁砧大师，您这石头根是扎得深，”杰克的声音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可您这通气的‘嗓子眼儿’，是不是开得也太耿直了些？”匕首柄在那个小小的方形符号上轻轻敲了敲，发出哒哒的轻响，却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一条直上直下、毫无曲折的通道，从您这固若金汤的基座深处，直通…嗯，下层储藏区？那地方，通常堆满引火物和备用灯油吧？”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瞬间凝重的脸，嘴角的弧度冰冷而残忍，“多完美的烟囱啊！一支带着炼金燃烧瓶的渗透小队，甚至不需要攻破您的大门。他们只需要找到这个不起眼的通风口，把点燃的‘小礼物’顺着这光滑的‘烟囱’丢下去…轰！”他模拟着爆炸的声音，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您这磐石基座，会不会从里面…变成一个巨大的、烧红了的烤箱？把里面的一切，无论是粮食、军械，还是…不幸在里面的人，都烤得滋滋冒油？”
死寂！比昨日模型被毁时更加深沉的死寂！巴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粗壮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一晃。他死死瞪着图纸上那个自己从未在意的小小方形符号，如同看着一个致命的毒蛇洞口。豆大的汗珠从他花岗岩般的额头渗出，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那不仅仅是一个设计漏洞，更是对他引以为傲的防御体系的致命嘲讽，将他从刚刚获得的短暂满足中狠狠拽入深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在作战室里回荡。
艾拉也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图纸上那些同样存在的、为追求空间通透而设计的通风路径。西尔维娅的手按在了胸口，脸色微微发白，在杰克描绘的炼狱图景前，她精心构思的“盟誓之握”显得如此遥远无力。林恩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杰克指出的，是一个完全在常规防御模型之外的、利用建筑功能设施本身的阴险杀招！这比正面的攻击更致命，更难以防范！
杰克欣赏着众人骤变的脸色，如同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高潮。他慢悠悠地踱开，匕首在指尖优雅地转了个圈，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牙痒的慵懒：“看来，磐石不光会被从。设计？呵，有意思。”他不再多说，重新靠回窗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然而这颗石子，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巴顿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图纸和工具都跳了起来！“该死！该死！该死！”他狂暴地咆哮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化作对自身的猛烈捶打。他一把抓过那张基座图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通风井符号，如同盯着不共戴天的仇敌。粗大的手指抓起炭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狠狠地将那个方形符号涂黑、抹去！仿佛这样就能抹掉那个致命的漏洞。但这粗暴的举动毫无意义，通风的需求依然存在。
“抹掉它！空气就不流通了吗？铁砧大师？”林恩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愚蠢的掩盖解决不了问题！这是设计缺陷！必须修正！”他凌厉的目光如同鞭子抽在巴顿身上，也扫过艾拉和西尔维娅，“你们所有人的图纸，所有功能通道、管线井道，立刻重新审查！按照杰克指出的思路，评估一切可能被利用的‘内部通道’风险！弯曲、格栅、内部隔断、监控法阵预留点…我要看到切实的防御方案！日落之前！”最后四个字，如同最后的通牒。
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在每个人肩头。巴顿颓然坐下，巨大的手掌捂住脸，粗重的喘息从指缝间漏出，肩膀微微颤抖。艾拉默默收回自己的图纸，指尖冰凉，精灵的骄傲在绝对的安全漏洞前显得如此苍白。西尔维娅迅速翻动古籍，寻找古代堡垒中通风防御的智慧。杰克则闭上了眼睛，仿佛对眼前的混乱漠不关心，只有指尖微微颤动的匕首泄露着他内心冰冷的掌控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艰难爬行。巴顿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在图纸上机械地勾画着通风井道的曲折路径和内部隔断，动作失去了之前的狂暴力量，只剩下沉重的麻木。艾拉的笔尖在通风路径上添加着象征性的防护格栅符号，但眼神空洞，显然心神不宁。西尔维娅的羽毛笔在草稿上勾勒着可能的侦测符文阵列草图，却屡屡停顿。林恩面前的空白图纸上，代表工期的红线似乎又向前推进了一截，触目惊心。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要凝固的时刻，熟悉的、带着烟火温度的浓郁香气，再次如同救赎般涌入。老汤姆洪亮的嗓门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开饭喽！诸位大人！今日加餐——整只洛斯山岩羊，炭火慢烤，外焦里嫩！配浓骨汤和双倍岩盐面包！”
食物的召唤比任何命令都更直接地作用于疲惫的灵魂。巴顿几乎是挣扎着从图纸的泥沼中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望向餐车，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艾拉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目光被那油亮的烤羊吸引。西尔维娅轻轻合上古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连林恩，也放下了那支仿佛重若千钧的笔。杰克睁开了眼，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烤羊最肥美的部位。
五人再次围拢。昨日的生涩传递犹在眼前，今日的气氛却更加复杂，混合着劫后余生的疲惫、被洞穿弱点的耻辱，以及那被迫共同背负的沉重。巴顿依旧率先抓起了两只粗陶盘，动作却不再有昨日的自然，带着一种沉重的笨拙。他看也没看，将其中一只重重地塞到旁边的艾拉手里，仿佛这不是传递食物，而是传递一块烧红的烙铁。艾拉的手指被那粗粝的盘沿硌了一下，她低头看着盘子，又抬眼看了看巴顿那张因痛苦和窘迫而扭曲的侧脸。这一次，她没有沉默，也没有抗拒，只是用她那特有的、清冷中带着一丝复杂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通风井，可以加装反转符文叶轮，外力驱动会立刻锁死并反向喷出高压蒸汽。”
巴顿正抓向羊腿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他缓缓转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愕然地看向艾拉，似乎不敢相信这带着解决方案的清冷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的。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尚未散尽的痛苦，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松动。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更加沉闷的、含义不明的咕哝，然后用力撕扯下一大块带皮的焦脆羊肉，狠狠放进艾拉的盘子里，油脂滴落在盘底，发出轻微的声响。
杰克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的羊肉，锋利的匕首此刻成了优雅的餐刀。他看着巴顿塞盘子和艾拉低语的一幕，又瞥见艾拉盘中那块显然超出精灵正常食量的硕大羊肉，嘴角那抹惯有的讥诮再次浮现，却似乎少了些锋锐。“啧啧，磐石缝里不但渗进了星光，”他对着身旁的西尔维娅拖长了腔调，声音不大不小，“现在连带着蒸汽管子一起喷出来了？学者，您那‘耦合原理’的研究，是不是该升级成‘磐石、星光与高压蒸汽的三角动力学’了？”调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种变化的玩味观察。
西尔维娅小口喝着浓香的骨汤，温暖的食物似乎驱散了一些寒意。她看着眼前这奇异而别扭的一幕——矮人强塞的油腻羊肉，精灵低声的技术建议，盗贼刻薄的解构——目光却变得格外悠远沉静。窗外的暮色是浓郁的紫金色，壮丽而苍茫。
“三角？”她轻轻放下汤勺，声音如同穿过古老殿堂的微风，“或许，是相互支撑的支点吧。磐石提供喷发蒸汽的膛压，星光指引那灼热射流的方向…而蒸汽本身，”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那无形却充满力量的奔涌，或许正是打破各自壁垒、冲出窒息深井的唯一途径。纵然过程…充满灼痛。”她的隐喻如同预言，在烤羊的香气与沉重的疲惫中静静流淌。
第六日的夕阳沉入远山，将巨大的阴影投进作战室。图纸上，巴顿的基座外围，蜿蜒曲折的通风井道如同新生的血管，旁边标注着“反转符文叶轮”、“高压蒸汽喷口预留”。艾拉的簇柱顶端，守护符文的导能凹槽旁，增加了与通风防御联动的能量节点草图。西尔维娅的符号方案旁，多了蒸汽喷射口的抽象纹饰融合构思。林恩的空白图纸上，代表融合方案核心区域的轴线旁，终于落下了第一组笔触——那是数根形态介于巴顿的粗犷与艾拉的优雅之间、既独立又相互倚靠的“共生柱”雏形。杰克的木片上，刻满了通风防御的观察要点，其下新增了一行小字：“蒸汽反击？…有待实测。”
宫殿的蓝图依旧在迷雾中沉浮，但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光，似乎穿透了那厚重如铁的岩层。那光并非来自优雅的尖顶，亦非源于坚固的堡垒，而是来自灵魂岩层在剧烈摩擦挤压中，迸发出的、带着灼痛与力量的火星。地基的轮廓，在灰烬与星火交织的混沌深处，正艰难地显露出一角粗粝而真实的形状。无人察觉，林恩图纸上那新生的“共生柱”草图旁，一滴暗红的印记悄然晕开——那是巴顿狂暴捶桌时，震裂了虎口溅落的血。它无声地渗透进纸纤维里，成为这艰难孕育过程中，最原始也最沉重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