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从未有人问过他这种问题。他是皇子,是太子,是皇帝,理应忍受这些微不足道的疼痛。
……不疼。他别过脸。
冥岚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指尖蘸了药膏,轻轻抹在那片泛红的皮肤上。他的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摩挲过肌肤时带着细微的酥麻。
黎明呼吸一滞。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哨声。
冥岚猛地起身,一把将黎明推到屏风后:别出声!
下一秒,箭矢破窗而入,钉在床柱上嗡嗡震颤。
——有人要杀他们。
冥岚反手抽出藏在枕下的短剑,踹开房门冲了出去。黎明透过窗缝看见院中刀光剑影,那道靛青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黑衣刺客之间,剑锋所过之处绽开朵朵血花。
一个刺客突然突破防线,举刀向窗口扑来!
黎明抄起案上砚台砸过去,趁对方踉跄时夺下长刀。他自幼习武,这一刀本该斩下刺客头颅,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
陛下心软了。
冥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同时他的手覆上黎明握刀的手,带着他狠狠往前一送!
温热的血溅在黎明脸上。
赈灾粮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冥岚贴着他耳畔低语,嗓音比刀锋还冷,您今日不杀他,明日就会有更多灾民饿死。
黎明的手在发抖。
冥岚忽然扳过他的脸,用袖口一点点擦去他颊边的血迹。这个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与他方才杀人时的狠戾判若两人。
习惯就好。他轻声道。
当夜,黎明在陌生的床榻上辗转难眠。
三更时分,房门被轻轻推开。冥岚抱着被褥进来,无声地铺在床榻边的地上。
……你做什么?黎明撑起身子。
守夜。冥岚背对他躺下,睡吧,陛下。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勾勒出他挺拔的脊背线条。黎明盯着那道背影看了很久,忽然道:冥岚。
若朕……若我真想做个好皇帝,该怎么做?
冥岚转过身。
在黎明记忆里,这是丞相第一次用如此专注的目光看他,仿佛要透过这副年轻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
首先,他轻声道,学会在杀人后好好睡觉。
黎明忽然笑了。
他躺回去,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竟真的沉沉睡去。
回宫后,黎明开始夜夜噩梦。
梦里总有一把刀,有时握在他手中,有时捅进他胸膛。每次惊醒,冷汗都浸透中衣,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陛下又没睡好?
王德全捧着药膳进来时,黎明正盯着案上奏折出神。朱砂笔在河朔州疫病蔓延几个字上洇开一片红痕,像干涸的血。
传太医……
不必。
清冷嗓音从殿外传来。冥岚手持青瓷食盒踏入内殿,朝服下摆还沾着晨露。他今日未戴丞相冠冕,只用一根白玉簪束发,整个人素净得像一幅水墨画。
安神茶。他将食盒放在案上,加了茯苓和柏子仁。
黎明盯着他修长的手指掀开盒盖。茶汤澄澈,浮着两朵茉莉——比平日多了一朵。
《商君书》第二十六章,冥岚仿佛不经意道,明主之治,不蔽于法
果然又是暗语。黎明端起茶盏,任由热气模糊视线。自从通州归来,冥岚开始用这种方式教他帝王心术,像是刻意弥补他缺失的二十年帝王教育。
茶很苦,回味却甘甜。
刺客查到了?黎明问。
冥岚指尖在案上轻叩三下——这是隔墙有耳的暗号。
刘墉昨日去了慈宁宫。他话锋一转,声音略高,太后凤体欠安,陛下当亲往问安。
黎明会意,起身时故意碰翻茶盏。褐黄液体在奏折上漫开,正好盖住二字。
更衣。他冷声道,摆驾慈宁宫。
———
太后正在赏梅。
红梅映雪本该很美,可黎明只闻到浓郁的檀香味——那是为了掩盖某种药味。
皇帝来了。太后没回头,金护甲掐断一枝梅,听说你近日与丞相走得很近?
梅枝在黎明脚边跌落,碎红如血。
丞相忠勤体国。
忠勤?太后轻笑,他父亲冥远当年也这么,结果呢?私通戎族,满门抄斩。
黎明猛地攥紧袖口。他当然知道十六年前的冥家谋反案,却不知……
先帝仁慈,留了他一命。太后转身,凤眸如刀,皇帝觉得,这种人的儿子,真会忠心为主?
回宫路上,黎明脚步虚浮。
冥岚在御书房等他,案上摊开着北境军报。见皇帝面色苍白,他竟直接伸手探向黎明额头——
别碰朕!
黎明猛地后退,撞翻博古架。一尊玉狮子摔得粉碎,就像某种摇摇欲坠的信任。
冥岚的手僵在半空。
太后说了什么?他声音出奇地平静。
黎明胸口剧烈起伏。他该质问吗?该把逆臣之子四个字砸在这张永远从容的脸上吗?
可最终,他只是疲惫地坐下。
河朔州的疫情……
已控制住了。冥岚收回手,臣调了冥氏药行的三十名大夫,用的都是陛下私库的银子。
黎明愕然抬头。
您上月赐的五百两金,冥岚淡淡道,臣没入库,直接换了药材。
原来如此。
原来他每日批阅的奏折,冥岚都提前用朱笔在边缘做了细密批注;原来他随口提的政令,冥岚都默默铺好了路;原来那碗安神茶里多出的茉莉,是提醒他今日太后会发难……
冥岚。黎明突然问,若朕要你死,你会反抗吗?
烛火噼啪一响。
丞相缓缓跪地,脖颈低垂,露出后颈一颗淡褐色小痣。这个姿势让黎明想起被驯服的鹤,折颈也折不断傲骨。
君要臣死。他轻声道,臣求一杯鸩酒。
黎明猛地将茶盏砸在墙上!
瓷片四溅中,他揪住冥岚衣领将人拽起,却在四目相对时怔住——冥岚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纵容。
你……黎明嗓音发颤,你早就知道太后会告诉朕?
陛下迟早会知道。
那为什么不解释?
冥岚忽然笑了。他抬手,指尖轻轻拂去黎明肩头的一片茉莉花瓣。
因为臣在等。
等什么?
等陛下问出口。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半室烛火。黑暗中,黎明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擦过自己手腕——是冥岚的唇。
一个吻手礼。
却比任何誓言都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