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耀三年秋,秭归。
西陵峡口的江风,裹挟着水汽与隐隐的杀伐之气,吹拂着秭归城头那面赤底黑熊战旗,猎猎作响。
陈砥按剑立于城楼,极目远眺。西方,长江如一条浑浊的巨蟒,在崇山峻岭间蜿蜒而至,水势湍急,礁石隐现。而此刻,比江水更汹涌的,是那自上游席卷而来的复仇怒涛。
来了。
江天相接之处,先是出现了几个黑点,随即迅速扩大,连成一片。帆樯如林,战船蔽江!高大的楼船如同移动的城垒,两侧是无数灵活迅捷的斗舰、走舸。船帆之上,“汉”、“廖”、“周”等将旗迎风招展,猎猎生威。船上士卒衣甲鲜明,刀枪的寒光在秋日下汇成一片冰冷的金属反光,刺痛人眼。
陆地上,秭归城西、北两侧,蜀军的步骑主力也如潮水般涌来,沿着江岸和山道,扎下连绵营寨。尘土飞扬之中,可见鹿角、栅栏被迅速立起,营盘布局森严,透着一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
“兵力当在三万以上,皆是蜀中能战之兵。”苏飞的声音在陈砥身边响起,带着一丝凝重。他刚从成都被紧急召回,脸上还带着风尘与未能完成使命的郁气。
樊友啐了一口:“呸!廖化、周仓这几个杀才,真是疯了!不去找魏贼报仇,反倒冲着我们来了!”
陈砥沉默不语,只是目光紧紧盯着蜀军阵中那面最为显眼的“廖”字大旗。旗下,一员老将顶盔贯甲,手持长刀,正勒马阵前,不是廖化又是谁?他身侧,那铁塔般的身影,正是周仓。即便相隔甚远,陈砥仿佛也能感受到他们眼中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悲愤与杀意。
在蜀军阵前,廖化策马来回奔驰,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透过江风隐约传来:
“季汉的儿郎们!睁开眼看看!前面就是秭归!就是背信弃义的江东鼠辈盘踞之地!”
“他们,袭我哨卡,杀我袍泽!在野三关,又添我数十条弟兄的性命!”
“关君侯在天之灵看着我们!死难的兄弟们看着我们!此战,不为开疆拓土,只为讨还血债,扬我国威!用江东鼠辈的血,祭奠我季汉英魂!”
“报仇!报仇!报仇!”
数万蜀军将士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如山崩海啸般冲击着秭归的城墙,连脚下的墙砖似乎都在微微震颤。那声音里蕴含的悲痛与决绝,让城头不少久经沙场的江东老卒都为之色变。
“哀兵……”陈砥心中默念,压力如山般袭来。他深知,这样的军队,在初期将会爆发出何等可怕的战斗力。
“霍峻将军的水军到位了吗?”陈砥沉声问道,目光转向江面。
“已按计划前出至夷陵以西水域,利用两岸弩堡和江心暗礁,构筑了第一道防线。”苏飞答道,“但蜀军水师顺流而下,势大且急,恐难完全阻滞。”
话音未落,江面上异变陡生!
蜀军前锋的数十艘快船,凭借水流速度,不顾一切地冲破了霍峻水军试图拦截的阵线,直扑秭归城南的江岸!同时,陆上蜀军阵中战鼓擂响,数以千计的蜀军步兵,扛着简陋的云梯,推着蒙冲车,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秭归城墙发起了第一波凶悍的冲锋!
“弓箭手!准备!”
“弩机!调整射角!”
“滚木礌石,抬上城垛!”
城头上,各级将校声嘶力竭地呼喝着。紧张的气氛瞬间达到顶点。
陈砥“锵”一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城下,声音清越而冰冷,清晰地传遍周围:“全军听令!严守阵地,半步不退!让蜀中的兄弟看看,我荆襄儿郎,亦非怯战之辈!”
“杀!”城头守军齐声怒吼,压抑许久的战意终于爆发。
战争,在这一刻,以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放箭!”
随着一声令下,秭归城头箭如飞蝗,密集地泼洒向冲锋的蜀军人潮。粗大的床弩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蜀军连人带盾牌撕裂!
然而,蜀军的冲锋势头只是微微一滞。这些怀着为关羽报仇、为野三关死难弟兄雪耻信念的士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顶着盾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踏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向前涌来。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但后续者立刻填补上空缺,攻势如同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永不停歇。
“砰!砰!砰!”
沉重的云梯重重地搭上城墙,顶端的铁钩死死扣住墙垛。蜀军口衔钢刀,悍不畏死地开始攀爬。
“滚木!砸!”
“金汁!烧!”
守军将士红着眼睛,将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奋力推下。巨大的原木和石块沿着云梯翻滚而下,带起一连串筋断骨折的惨叫声和飞溅的脑浆鲜血。烧得滚沸、恶臭扑鼻的金汁(融化的金属液或沸水混合污物)倾泻而下,城下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凄厉惨嚎,中者皮开肉绽,瞬间失去战斗力。
陈砥在亲卫的保护下,在城头来回奔走指挥。他脸色微微发白,握着剑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立指挥一场大规模城防战,面对的还是昔日盟友如此决绝的攻势。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和焦糊味,城下蜀军濒死的哀嚎,身边将士粗重的喘息和怒吼,都无比真切地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看到一名年轻的江东士卒,被城下射来的冷箭命中面门,一声不吭地仰面倒下,眼中还残留着惊愕。他看到一名蜀军悍卒顶着盾牌冒死爬上城头,刀光闪动间接连砍翻两名守军,最后被苏飞亲自带人乱枪捅穿,坠下城墙,临死前那充满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陈砥的方向。
那是曾经在共同对抗魏军的战场上,或许曾并肩作战过的面孔啊!陈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抽痛。荒谬感与悲凉感几乎要将他淹没。这流尽的鲜血,这消逝的生命,本该挥向北方魏贼,如今却在这长江之畔,因一场卑劣的阴谋而自相残杀!
“太守小心!”身旁亲卫勐地举盾,“铛”一声脆响,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深深钉入盾牌。
陈砥一个激灵,瞬间从那股悲怆情绪中挣脱出来。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他是主帅,他的任何一丝动摇,都可能葬送全军和身后的荆北大地!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战场。蜀军主攻方向是城墙相对低矮的西北角,那里压力最大,守军已显疲态。
“苏飞将军!”
“末将在!”
“带你本部三百精锐,增援西北角!把那几架云梯给我烧了!”
“诺!”苏飞咆孝一声,点齐麾下最凶悍的士卒,如同猛虎下山般扑向战况最激烈处。
“樊友!”
“在!”
“组织弓弩手,集中攒射敌军后续梯队,阻断其增援!”
“得令!”
陈砥的指令清晰而果断,有效地稳定着城防。他不再只是一个象征,而是真正成为了这座城池的神经中枢。
战斗间歇,他走下城头,巡视伤兵营。营内哀嚎一片,断臂残肢随处可见,医官和民夫忙碌地穿梭其中,地面上血迹斑斑。
“兄弟,忍一忍。”陈砥蹲下身,按住一名因剧痛而浑身颤抖的年轻伤兵,亲手帮他紧了紧包扎的布带。那士兵看清是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太守……我们……没退……”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样的。”陈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守住这里,不是为了与蜀汉为敌,是为了不让亲者痛,仇者快!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揭穿魏狗的阴谋,告慰所有枉死的英灵!”
他的话语在伤兵营中传开,许多原本因伤痛和迷茫而低落的士卒,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秭归爆发的激烈战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各方势力的权力中心。
成都,丞相府。
诸葛亮手持来自秭归前线的第一份战报,久久无言。灯火摇曳,映照着他清癯而疲惫的面容。战报上清晰地写着:“初攻受挫,伤亡千余,秭归城坚,吴军抵抗顽强。”
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失败的沮丧,只有深不见底的忧虑,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沉淀。
“丞相,廖将军求援,请求增派攻城器械,并调江州陈式将军东进,加强攻势。”参军杨仪在一旁低声禀报。
诸葛亮缓缓放下战报,摇了摇头:“告诉元俭(廖化字),稳扎稳打,勿要急躁冒进。秭归地势险要,强攻徒耗兵力。陈式部暂不动,谨防南中或有异动。”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粮草军械,务必保障充足。”
杨仪迟疑道:“丞相,陛下那边……屡次问起战事进展,期盼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