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将所有的攻击都化解于无形,更将一颗赤诚之心,赤裸裸地剖开,呈现在陈暮面前。
陈暮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陆逊说完,他才缓缓起身,再次走到陆逊面前,却没有扶他,而是俯视着他,语气变得异常严肃:
“陆伯言,你可知,孤为何顶住重重压力,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亲来江北?”
他不等陆逊回答,便自问自答:“就是因为,孤信你!信你陆伯言之才,信你陆伯言之忠!更信你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雷霆之威:“但是!信任,不是无条件的!孤今日信你,是信你过去的功劳,信你此刻的忠诚!可将来呢?权柄会腐蚀人心,功劳会滋养骄矜!孤今日可以将江北乃至江东的安危系于你一身,但孤更要确保,你陆伯言,永远都是今日这个一心为公、锐意进取的陆伯言!而不是一个被权力蒙蔽双眼、被功劳冲昏头脑的权臣!”
这番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陆逊心上,也敲在堂内每一个人的心上。这是君王最直白的警告,也是最深沉的期望。
陆逊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颤栗:“臣……谨记主公教诲!必当时时自省,刻刻警醒,绝不敢有负主公信重,绝不敢有负江东百姓!此志,天地共鉴!”
陈暮凝视他片刻,脸上的严厉才渐渐化去,重新浮现出温和之色。他伸手,第三次将陆逊扶起。
“记住你今日之言。”陈暮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缓和下来,“好了,起来吧。跟孤详细说说,这江北新政,具体推行如何?遇到了哪些难处?下一步,又有何打算?”
君臣之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与交心,在这简朴的都督府正堂内,告一段落。信任的基石经过这番敲打,似乎更加牢固,但那条无形的界限,也清晰地划下了。
接下来的几日,陈暮在陆逊的陪同下,并未耽于饮宴,而是深入江北各地,实地考察。
他视察了寿春城外的屯田区,看着阡陌纵横,麦苗青青,仔细询问了田赋征收、水利灌溉、农具推广等情况,甚至亲自下到田埂,与老农交谈。
他参观了新设立的郡学,看着那些穿着朴素却眼神明亮的寒门子弟在学堂内朗朗读书,详细了解了师资、教材、考核以及学成后的出路安排。
他巡视了军营,观摩士卒操练,检查军械武备,与普通兵士一同用餐,询问他们的粮饷、家眷安置以及对当前局势的看法。
他也暗中走访了一些市集、工坊,了解商业流通、物价水平以及手工业的发展。
所见所闻,与他在建业听到的蜚议截然不同。江北确实处于一种高压状态,法令森严,吏治清明得近乎苛刻,但也充满了活力与希望。底层百姓的生活虽然清苦,负担却比以前更加清晰、公平,上升的通道也被打开;军队士气高昂,装备精良,对陆逊的敬畏是发自内心的,但对“吴公”的忠诚,在陈暮亲临后,也被一次次强化。
当然,他也看到了问题。在一些偏远的乡亭,新政推行遇到了更大的阻力,地方豪强的反弹更为激烈,甚至有小规模的骚乱被镇压的痕迹。官学虽然设立,但师资力量不足,教材亟待统一。军队中对陆逊的个人崇拜确实存在,需要引导。
这一切,陈暮都默默记在心里。
这一日,陈暮视察完一处新修的水利工地后,在回城的车上,对陪同的陆逊说道:“伯言,你做得很好,比孤想象的还要好。”
陆逊谦逊道:“主公谬赞,此皆赖将士用命,百姓支持,臣不过尽本分而已。”
陈暮摇了摇头:“不必过谦。刮骨疗毒,岂是易事?你承受的压力,孤能想象。不过……”他话锋一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新政当行,然手段或可稍加变通。对于那些并非罪大恶极、只是囿于旧规的豪强士绅,是否可以给予一定的缓冲和出路?譬如,允许其以钱粮赎买部分超额田亩,或者鼓励其将资金投入工坊、商贸?一味强硬打压,虽见效快,却也树敌过多,于长远稳定不利。”
陆逊沉吟片刻,恭敬道:“主公深谋远虑,臣受教。只是……江北情势复杂,曹魏细作无孔不入,若稍有松懈,恐前功尽弃。臣会仔细斟酌,寻一稳妥之法,既推进新政,又尽可能减少阻力。”
陈暮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他明白,陆逊有其坚持的理由,作为君主,他可以在大方向上引导,但具体执行,仍需倚仗陆逊这样的干臣。
陈暮在北巡期间,建业城并未因他的离开而平静。
全琮等人虽然暂时不敢明目张胆地攻击陆逊,但暗中串联、打探消息的动作却更加频繁。陈暮“染恙”静养,却连庞统、徐庶都难以见到,这本身就很反常。
各种猜测在建业城中流传。有人说主公确实病重;有人说主公是在暗中布局,准备对陆逊动手;更有人隐隐猜测,主公可能已经不在建业。
魏延身处旋涡边缘,凭借其敏锐的直觉和特殊的身份,也察觉到了一些异样。他变得更加沉默,每日按时点卯,下朝后便回府,几乎不与任何官员私下交往,只是通过妻子张宁娘家的一些渠道,以及偶尔与王校尉等旧部的联系,谨慎地收集着外界的信息。
他知道,风暴并未过去,只是暂时改变了形态。主公的北巡,是一次破局,也可能是一次更大的冒险。他这柄归鞘的利刃,需要做的,便是在这暗流中保持绝对的冷静与警惕,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召唤。
而在许都和汉中,司马懿与诸葛亮,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吴公陈暮可能秘密前往江北的蛛丝马迹。
司马懿阴冷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陈明远竟敢亲赴江北?好胆色!也好……正好让这出戏,更加精彩些。”他立刻唤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诸葛亮则轻摇羽扇,眉头微蹙:“陈暮亲赴江北……这是要力挺陆伯言到底了。如此一来,江东内部矛盾或可暂缓……看来,需给李严再加把劲,不能让西线太过平静了。”
无形的网,依旧从四面八方笼罩着江东。陈暮的北巡,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