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砥坐在席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低声问身旁的赵云部将:“赵将军,魏都督如此……不会出事吧?”
那部将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公子,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只怕……这荆州,要起风了。”
汉中,丞相府。
最新的情报被迅速送到诸葛亮手中。他展开细看,上面详细记录了魏延抵达江陵后的言行,特别是其在接风宴上强硬表态,以及次日便亲自率军前往边境“巡狩”的情况。
马良侍立一旁,见状问道:“丞相,魏延果然如您所料,新官上任,急于立威。李严将军那边,按计划稍作接触便后撤,魏延气焰更盛,已连续数日派兵逼近我方哨卡,言语挑衅。”
诸葛亮羽扇轻摇,脸上不见喜怒,只有洞悉一切的澹然:“甚好。让李严继续示弱,边境哨卡可再后撤五里。巡逻队若遇魏延本部兵马,避其锋芒。若遇荆南其他部队,则可稍作对峙,显出我军内部步调不一之象。”
“丞相是要进一步骄纵魏延,诱其深入?”
“非仅如此。”诸葛亮目光深邃,“魏延骄狂,而赵云,素来沉稳,顾全大局。二人一急一缓,一刚一柔,共处一城,时日稍长,岂能无隙?我要让魏延认为,赵云及其部属怯战、保守,阻碍他建功立业。更要让江东朝堂看到,陈暮调魏延西进,非但未能稳固边防,反而激化了内部矛盾,引来了边患。”
他走到棋枰前,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枰上一角:“此为一石二鸟。既纵容魏延,使其成为吴国西线的麻烦,又可离间其与赵云,动摇荆南根基。待其内耗一起,便是我军的机会。”
马良恍然,敬佩道:“丞相妙算。只是……若魏延真的不顾一切,大举进攻……”
诸葛亮微微一笑,羽扇指向舆图上荆州北部的一片山区:“李严虽非顶尖帅才,然据险而守,兵力充足,挡住一个急躁的魏延,绰绰有余。况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绝对的自信:“我已在房陵、上庸一带,密令邓芝增兵。若魏延敢倾巢而出,威胁夷陵,我便让他有来无回!届时,倒要看看陈明远,是救,还是不救?救,则江北空虚,曹魏必动;不救,则荆南易主,西线崩盘。”
他目光重新回到棋枰,仿佛眼前的黑白子,便是那天下大势,荆襄风云。
“告诉李严,戏要做足。让魏延这头猛虎,先好好在西线撒个欢吧。”
魏延在西线的动向,以及蜀军“反常”的退让,通过不同渠道,很快传回了建业。
陈暮看着监察御史送来的密报,以及赵云例行公事般汇报“魏都督巡边,蜀军避让,边境暂安”的奏章,眉头再次拧紧。
“这个魏文长!”他将奏章掷于桉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恼火,“孤让他去镇守西线,是让他持重,让他与子龙合力稳固边防!他倒好,上任伊始便大张旗鼓,挑衅蜀军!他莫非真以为李严是泥捏的不成?还是觉得诸葛孔明会坐视不理?”
庞统与徐庶再次被召入宫中。
庞统捋着虬髯,沉吟道:“主公,此亦在预料之中。魏延性情如此,骤得大权,必求表现。蜀军退让,看似怯懦,实乃诸葛亮的骄兵之计,其心叵测。眼下之局,需立即申饬魏延,严令其谨守边界,不得生事!”
徐庶却道:“主公,申饬固然需要。然魏延新晋,气势正盛,若措辞过于严厉,恐适得其反,激其逆反之心。不若由子龙将军私下规劝,同时,主公可发一道温和旨意,肯定其巡边辛劳,重申盟好之重,望其以大局为重,徐徐图之。”
陈暮沉吟不语。他深知魏延的性子,强压未必是好事,但放任更危险。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奉上一封加急密函,低声道:“主公,江北急报,事关大都督。”
陈暮心中一凛,接过密函拆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他将密函递给庞统,庞统看完,又递给徐庶,两人的脸色也都变得十分难看。
密函并非来自官方渠道,而是一名安插在江北的密探所发,内容正是关于司马懿命人散播的流言——“陆逊常以周郎自比,然功高震主,江北士民只知陆大都督,不知吴公”,以及“陆逊清查田亩,打压豪强,实为积蓄钱粮,笼络人心,有割据自立之意”。
“荒谬!无耻谰言!”徐庶气得脸色发白,“此必是曹魏离间之计!伯言忠心,天日可鉴!”
庞统则比较冷静,他看向陈暮:“主公,此计虽毒,却直指要害。流言一旦传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尤其是‘功高震主’四字,最能撩动人心。朝中那些本就对伯言不满之人,只怕会借此兴风作浪。”
陈暮目光阴沉,手指用力捏着那封密函,指节发白。他当然知道这是离间计,但正如庞统所言,这计策打在了最脆弱的地方。陆逊的权势,确实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即便他信任陆逊,但朝野的舆论,世家的态度,却不能不考虑。
“查!”陈暮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给孤彻查流言来源!凡有散布者,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将注意力拉回西线的问题上:“西线之事,便依元直所言。孤亲自给魏延去信,安抚为主,警示为辅。同时,给子龙也去一道密令,让他务必稳住局面,必要时,可节制魏延军事行动!”
他感到一阵疲惫。外患稍息,内忧便接踵而至。魏延在西线的躁动,朝中对陆逊的谤议,如同两团暗火,在他脚下燃烧。如何扑灭这两团火,又不至于烧伤国之栋梁,不引发更大的动荡,考验着他这位君主的智慧与决断。
“江北那边……”陈暮揉了揉眉心,“孤也会亲自给伯言去信,予以抚慰,表明孤信任之志,绝不动摇。”
话虽如此,但他清楚,有些种子一旦播下,便会在人心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信任如同精美的瓷器,出现裂痕之后,即便小心翼翼地去修补,也终究不再是原来那般完美无瑕了。
风,已从西线吹来,带着硝烟的味道,也开始在建业的宫墙内外盘旋,卷起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