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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7章 固本之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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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春城,江北都督府。

陆逊搁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略显酸胀的眉心。桉头堆积的卷宗分门别类,既有各郡县呈报的春耕进度、屯田户籍,也有军械损耗、营寨修葺的文书,更有数封涉及官吏考绩、纠纷调处的详细记录。祭天大典的余威尚在,激励着人心,却也像一面放大镜,将这片新附之地潜藏与显现的诸多问题,照得清晰无比。

他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淮南舆图前,目光掠过标注着屯田区域和新建水利设施的符号。庞统推动的《考功课吏法》已在此地强力推行,垦田亩数、新增户数、治安状况、税赋征收效率,皆成为衡量地方官能力的硬性标准。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效果是显着的。大部分由江北本地选拔或从江东调来的实干官吏,被激发了干劲,田间地头,官衙集市,皆可见其忙碌身影。寿春周边,去岁荒芜的土地已被开垦,青青禾苗在春风中摇曳,引水渠堰如血脉般延伸,滋养着干涸的土地。随军北上的部分流民已被妥善安置,编入屯田序列,眼中重新燃起对安稳生活的渴望。

然而,阻力亦随之而来。

“都督,蕲春县令又来信了。”长史捧着一份文书,面带难色,“言及按新法考核,其县垦田数虽达标,然新增户数因核查严格,未能竟功,考评只得中下。他申辩说,非其不尽力,实乃淮北流民多疑,且……且江东调去的屯田都尉,与本地招募的民夫为争引水次序,几近械斗,耽误了进度。”

陆逊接过文书,快速浏览,眉头微蹙。这已非孤例。江东来的文武,无论是军官还是吏员,潜意识里仍带着胜利者和开拓者的优越感,在资源分配、劳役派遣上,难免倾向于“自己人”。而本地士民和新附流民,则敏感于这种区别对待,积怨渐生。

“回文蕲春令,”陆逊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言明新政之要,首在‘公平’二字。屯田都尉行事不公,着其即刻回寿春述职,听候处置。械斗为首者,不论兵民,依军法、律令严惩。另,着蕲春令妥善安抚流民,引水次序,按需分配,由县衙派员监督,不得有误。”

“诺。”长史记录后退下。

陆逊走到窗前,望着都督府外略显喧嚣的街道。寿春正在恢复生机,但这生机中夹杂着新旧碰撞的杂音。他知道,真正棘手的,并非这些基层摩擦,而是随之而来的,更深层次的利益纠葛。

果然,午后,一份来自历阳的公文,以及一封附着而来的私人信件,被同时送到他的案头。

公文是历阳守将黄忠麾下一名姓全的军司马所呈,言称在辖区山林中发现优质石炭(煤)矿脉,请求由军方组织人手开采,以充军用。而私人信件,则来自江东大族全氏的一位族老,语气委婉,却意图明确——希望陆逊能行个方便,将此矿脉的开采、贩运之权,交由与全氏有关联的商号承办,信中暗示,所得利润,必不忘都督府之“辛劳”。

陆逊冷笑。祭天大典刚过,吴公在祝文中声言“扫除奸凶,澄清寰宇”,这些人便已将手伸向了江北的资财。石炭之利,他岂会不知?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轻易许人。他早已规划,将江北发现的各类矿藏、盐铁之利,尽数收归官营,所得纳入府库,专款用于支撑军屯、水利建设及军械打造。此乃固本培元之基,岂容私门觊觎?

他提笔在那份公文上批复:“矿脉乃国家之资,非私家可擅取。着该军司马严加看管,不得私采。开采事宜,由都督府另行委派专官督办。” 至于那封私信,他直接置于一旁,不予回复。

全氏在江东树大根深,与贺齐等将领关系密切。此举必定开罪于人。但陆逊心意已决。他想起陈暮的回信——“卿在江北,孤心甚安。”这份信任,重逾千斤。他必须以雷霆手段,确保江北新政的推行,绝不能因徇私情而废公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数日后,一桩更直接的利益冲突,爆发了。

负责寿春城防及周边治安的将领,乃是贺齐之侄贺景。此人性情骄悍,但作战勇猛,积功升至校尉。其麾下几名军吏,勾结本地奸商,偷偷将官营盐仓的部分食盐,夹带出城,以高价私售给淮北来的商贩,牟取暴利。此事被都督府新任的监察吏查获,人赃并获。

陆逊得报,勃然大怒。盐铁专卖,是他稳定江北物价、充实财政的重要一环,竟有人敢在此时顶风作案,而且还是军中将领的亲信!他立即下令,将涉案军吏及奸商全部收监,严加审讯。

贺景闻讯,急忙赶到都督府求见。

“都督!”贺景一身戎装,脸上带着焦急与不满,“末将管教不严,甘受责罚。然那几个军吏,皆是追随末将多年的老兄弟,在历阳、在淮南都流过血,立过功!可否……可否念其旧劳,从轻发落?所得赃款,末将愿加倍赔偿!”

陆逊端坐堂上,面色冷峻:“贺校尉,军法如山,律令如铁。你麾下军吏,监守自盗,坏国家法度,此风若长,江北军政何以肃清?你我又有何面目见主公,见江北百姓?”

“可是……”贺景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陆逊截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涉案军吏,按律当斩!奸商抄没家产,徒边!贺景你驭下不严,罚俸半年,杖责二十,以儆效尤!此事本督已具表上奏建业,你无需再多言!”

贺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抬头,看向陆逊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怨恨,最终咬了咬牙,重重一抱拳:“末将……领命!”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甲叶碰撞之声,带着压抑的怒气。

陆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贺景及其背后的贺齐,乃至更多习惯了在战争红利中分一杯羹的江东旧部,此刻恐怕已对他心生不满。弹劾他的奏章,或许已经在前往建业的路上了。

武德殿内,炭火早已撤去,换上了解暑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意。陈暮身着常服,正听取庞统与徐庶的汇报。

“主公,江北都督府送来上月新政汇总。”庞统将一份厚厚的文书呈上,“春耕已毕,淮南新垦田亩超出预期,新增户籍亦稳步提升。陆伯言雷厉风行,查处数起贪渎、渎职之案,官场风气为之一清。然……”

陈暮接过文书,并未立即翻开,而是看向庞统:“士元,直言无妨。”

庞统略一沉吟:“然伯言行事,过于刚直。推行考功之法,不免操切,已引得部分江东调任官吏叫苦不迭。近日更因严查私盐,重罚了贺齐将军之侄贺景及其麾下,贺景被杖责,其亲信军吏数人被斩首。贺齐将军处,已有怨言传来。此外,全氏、朱氏等亦对伯言将矿脉、盐利尽收官营之举,颇有微词。”

这时,徐庶接口道:“主公,伯言一心为公,其志可嘉。然江北新附,人心未稳,过多触及旧部利益,恐生内隙。是否可稍作变通,于官营之外,许民间商人参与部分矿产贩运,或给予贺景等将领些许抚慰,以安其心?”

陈暮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桉。他拿起陆逊的奏报,仔细阅读其中关于处置贺景一事的详细经过,以及陆逊对此事的看法——“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若因勋旧而徇私,则律法形同虚设,新政必溃于蚁穴。臣宁得罪于人,亦不敢负主公托付之重。”

他又拿起另外几封由不同渠道送至建业的、语气各异的信件,有的直言陆逊“苛察”、“不近人情”,有的则委婉提醒“恐寒了将士之心”。

良久,陈暮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元直之意,孤明白。平衡之道,不可不顾。然,士元方才所言,‘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方是根本!”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声音沉稳有力:“孤在祭天之时,告于皇天上帝,欲‘扫除奸凶,澄清寰宇’。若连自家内部的贪渎、枉法都不能禁绝,何以面对天下苍生?何以承担天命?”

他看向庞统和徐庶:“江北之事,陆伯言无错!他所行,正是孤欲行之事!传孤令:”

“一,即刻明发诏令至江北及各州郡,申明盐铁、矿产乃国家之利,严禁私采私贩,违者严惩不贷!所有矿脉开采,由各都督府及州郡官府统一督办,所得纳入公库。”

“二,陆逊所为,皆依国法,应予嘉奖,赐金百斤,锦缎五百匹,以彰其刚正不阿,勇于任事。”

“三,贺景驭下不严,理应受罚。但其征战有功,罚俸之后,另从孤的内帑中拨出同等数额,赏赐其家,以示不忘其劳。至于贺齐将军处,孤会亲自修书安抚。”

“四,凡再有因新政触及其利,而构陷、非议督抚重臣者,一经查实,以破坏国策论处!”

这一连串的决断,清晰明了,毫不拖泥带水。既坚决地维护了陆逊的权威和法度的严肃性,又通过巧妙的方式(内帑赏赐)照顾了功臣的情绪,体现了恩威并施的政治智慧。

庞统眼中闪过赞许,躬身道:“主公英明!臣即刻拟旨。”

徐庶也心悦诚服:“如此,既可推进新政,又能安抚人心,臣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