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自语般分析道:“以其多疑…不,是谨慎之性,绝不会再将继承人置于险地。江东诸将,能得他如此信任,托付身家性命者,不过寥寥数人。黄汉升坐镇历阳,直面合肥张辽,战云密布,非是良选。文仲业总督水军,京口虽重,亦在江北前线阴影之下。唯有…荆南赵子龙。”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赵云驻守江陵,总督西线,地处腹地,相对安稳。且赵云此人,忠勇兼备,心思缜密,与陈暮关系匪浅,更是护卫教导的最佳人选。陈砥,九成便在赵云处。”
细作头目问道:“大人,是否加派人手,潜入荆南,查证此事,或…”
“不必。”司马懿断然摆手,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直接动手,风险太大,成功之机渺茫。况且,即便成功,不过激怒陈暮,使其同仇敌忾。我们要的,是让其内部生乱,自毁长城。”
他坐回书桉后,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语气平缓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传令下去,动用我们在江东所有的暗线,散播流言。核心只有一句——‘镇南将军忌惮外将权重,尤恐其挟少主以令诸侯,故已秘密鸩杀或永久圈禁亲子陈砥于建业深宫’。”
细作头目闻言,勐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此计…太过毒辣!这已非简单的谋害,而是直指君主与统兵大将之间最脆弱、最敏感的信任纽带。无论陈砥实际在何处,只要这流言传开,陈暮与赵云、黄忠等托孤重臣之间,必将产生难以弥合的猜疑裂痕。若陈暮信了流言,以为赵云对外泄露了陈砥行踪甚至别有用心,后果不堪设想!若赵云听闻此等恶毒谣言,又会作何感想?
“此乃阳谋。”司马懿将写好的密令封入蜡丸,声音冰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要种子播下,自会生根发芽。我要让他江东,君臣相疑,将帅离心!看那陈明远,如何应对这无孔不入的离间之风!”
交趾郡治龙编城,太守府衙。
留赞高坐堂上,下方站着的是那位前来“讨要说法”的俚人酋长。酋长身形魁梧,皮肤黝黑,脸上带着丛林狩猎生涯留下的风霜印记,眼神桀骜中又带着几分审视。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精悍的俚人勇士,手持环首刀,气氛略显紧张。
“太守大人,”酋长操着带有浓重俚语口音的汉话,声音洪亮,“你上次派去的人说的话,我听了。但空口无凭!开凿新渠,耗费巨大,你们汉人官府,朝令夕改的事还少吗?我要见更大的官!要看到盖着大王印信的文书!”
留赞面色平静,心中却暗自庆幸已接到赵云的回文,并且其中蕴含了那位年幼公子的智慧。他抬手示意亲卫将一份加盖了荆州都督府印信的正式公文递给酋长身旁通晓汉文的俚人巫师。
“酋长请看,此乃荆州都督,赵云赵将军亲自签发的公文。”留赞声音沉稳,带着官府的威严,“文中明确承诺,官府将出资七成,并派遣工匠指导,协助你部开凿新渠,引水灌溉。所需劳役,由你部出丁,官府按日给予钱粮补助。工期定为三个月,若逾期未成,官府承担全部责任,并另有补偿。此印信,可代表江东之信诺!”
那巫师仔细阅读公文,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低声向酋长翻译解释。酋长听着,眼中的桀骜稍减,但仍存疑虑:“印信…我认得不多。谁知是真是假?”
留赞按照赵云回文中的指示,继续道:“都督府亦考虑到此点。故特许,开渠期间,你部可选派得力之人,参与监工,核算钱粮用度,确保工程公正。若酋长仍不放心,本官可上书,请都督府乃至建业,派遣专使前来,当面宣慰,重申此诺!”
听到可以派人监工,甚至可能有“建业的大官”亲自前来,酋长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能参与监工,意味着掌握了部分主动权,而非完全被动接受。他沉吟半晌,与巫师低声商议片刻,终于抱拳道:“既然太守大人和赵将军如此有诚意,我部若再纠缠,便是不识抬举了!好!就依公文所言!我即刻召回族人,并选派监工!”
一场可能酿成更大祸乱的冲突,暂时被压制下去。
然而,在后续清查挑起事端的汉人豪强时,留赞麾下的得力干吏却发现了不寻常的迹象。那豪强之所以有恃无恐地侵占水源、挑起械斗,背后似乎有来自北地的行商暗中提供银钱支持,并不断煽风点火,夸大官府与汉民对俚人的欺压。线索追查到一半,那几个北地商人却已如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留赞接到报告,心头猛地一沉。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民间纠纷。提笔修书时,他的表情无比凝重,将“北地商人煽动”、“疑似魏国细作插手”的发现,以最紧急的级别,分别呈报荆州都督赵云与建业的镇南将军府。
建业,暗卫总部设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地下,灯火常年不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机密的气氛。
庞统坐在主位,揉着发胀的额角,听着手下几名头目的汇报。桌案上堆积着来自各方的情报卷宗。
“统领,东关方面,关羽将军再次确认,物资紧缺,尤其是箭矢和伤药。文聘将军的水军补给线压力巨大,损失不小。”
“江北历阳,黄忠将军报,魏军张辽部有小规模异动,似有增兵迹象,已加强戒备。”
“交趾留太守急报,俚汉冲突背后疑有魏谍煽动…”
一条条消息,勾勒出江东四面承压的艰难局面。庞统一一做出指示,调动资源,协调各方。
这时,一名负责内部监察的头目快步走入,脸色凝重,呈上一份密报:“统领,建业城内,以及吴郡、会稽部分地区,近日悄然流传一则谣言,内容…极为恶毒。”
庞统接过密报,快速浏览,那双平日里闪烁着智慧甚至几分诙谐光芒的小眼睛,瞬间眯成了两条危险的细缝,童孔深处寒光乍现。密报上记录的,正是司马懿下令散播的那则谣言——“主公忌惮外将,已秘密处决或囚禁公子陈砥”。
“来源?”庞统的声音冷得像冰。
“还在追查,对方很狡猾,利用市井小童、流民乞丐散播,源头难以锁定。但手法…与之前‘锦绣阁’案如出一辙,应是曹魏‘毒钉’余孽或新启动的暗线所为。”
庞统挥手让头目继续严查并尽力压制流言,自己则拿起那份留赞从交趾发来的急报,将两件事放在一起。
魏谍在交州煽动蛮族,制造边衅;同时在江东腹地散播如此致命的离间谣言…这绝非孤立的事件!
他霍然起身,脸上的慵懒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致命威胁时的极度警觉。司马懿!好狠辣的算计!这是要将外部军事压力与内部政治瓦解结合起来,双管齐下,动摇江东的根基!
庞统抓起两份卷宗,快步走出暗卫总部,向着镇南将军府的核心书房疾步而去。夜色笼罩着建业,繁华之下,无形的杀机比东关城下的刀光剑影更加凶险。他知道,必须立刻让明远知晓这一切。江东面临的,是一场全新的、更加复杂的战争,一场直指人心与信任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