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学堂风波(2 / 2)

“礼坏乐崩!尊卑淆乱!”他抚胸低吼,“不习圣贤遗教,不遵律法仪轨,竞逐奇技淫巧!男女无别,同堂授业,成何体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非全然不知新政之利,家中亦食廉价的精米,行平坦的灰浆路。然其坚信,立国之本在于尊卑有序、法度森严、农战为本。此等颠覆性的“新学”,在他看来,动摇国本,惑乱人心。

暮间,他与二三怀同样忧虑的老友于陋肆沽酒消愁。数杯浊酒入腹,愤懑愈炽。

“皆是那《大秦朝闻》!还有宫中……听闻是那位年幼的雨宸公主,得了些妖异之书,蛊惑帝心,方弄出这许多悖逆之事!”一老友醉醺醺抱怨。

“那些勋贵大臣也是无用!”另一人恨声道,“往日权势熏天,今被陛下以黑冰台与新政产业挟制,竟噤若寒蝉!”

郑夫默然良久,眼中闪过决绝:“不可!吾辈虽微,亦知守道!明日我便书就谏言,痛陈利弊,呈送有司!纵然拼却这残躯,亦要发此心声!”

郑夫等人的微弱呼声,自然难达天听。然而,清辉学堂与“新学”引发的疑虑与抵触,在更广泛的士人阶层中确有市场。许多原六国地区的士子、或是崇尚传统法家、儒家思想的秦地文人,对此新风潮深感不安。

这些议论起初多在私下的酒肆、逆旅中流传,或见于某些小范围的文人清谈。直至《大秦朝闻》的出现,为这场思想交锋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公开平台。

皇帝嬴稷敏锐地察觉到这股暗流。他并未直接以强权压服,而是授意《大秦朝闻》开辟“百家言”版面,主动引导舆论。

首篇刊出的,是一篇经由皇帝口授纲要的雄文,题为《富国强兵实策论》。

文章不尚空谈,直指近年来粟米增产、道途通畅、疫病减少、府库充盈、兵甲锐利等铁一般的事实,力证“新学”诸策于强化国家、富裕百姓有切切实实之功,直言“玄谈虚文无补于事,务实之功方兴邦国”。

此文一出,如同巨石击水。许多原先持观望或怀疑态度的士人,开始认真思考“实学”的价值。毕竟,秦人素重实效。

紧接着,清辉学堂中学业优异的学子投稿,以亲身经历诉说新学如何助益家计:如何以新法增产、如何以算数理清账目、如何以医药常识救治邻里。

更有女学生勇敢撰文,反问:“所学能活人,能济家,岂不优于困守闺闱,徒然耗费粟米?”

《大秦朝闻》凭借其官方背景与日益广泛的传播力,迅速将这场论战从私下推向公开,从咸阳扩至四方。事实胜于雄辩,诸多受益于新政的百姓、以及部分务实的士人,开始发声支持学堂与新学。

狗剩是《大秦朝闻》报坊雇用的送递少年。他年方十四五,父母亡故,赖坊间接济长大,一字不识。但其人腿脚勤快,机灵懂事,颇得报坊管事青眼。

每日凌晨,新印的报纸墨香未干,他便开始忙碌。那些密密麻麻的秦篆在他眼中如同天书,但他能准确点数,利落捆扎,装上那辆特制的送报马车。

马车先至城中各官署、勋贵府邸,再至茶坊、酒肆、逆旅等处的售报点。末了,他尚需挎一大布囊,走街串巷,售予沿街店铺及零散订户。

近来,他明显觉出报纸格外紧俏。往日印千份有时尚有余,今加印至一千五百份,未至午时便常售罄。

先是几位如郑夫般的老者,总是最早候于售报亭,面色凝重地购得报纸,便凑在一处,对某篇文章指指戳戳,时而切齿低骂“荒谬!”“惑众!”。

狗剩有些畏怯,递报时倍加小心。

但很快,更多各色人等加入购报行列。茶馆中的说书人买了报,不再只讲古老传说,开始结结巴巴诵读报上新闻,如“南征捷报”、“胶乳北运”、“清辉学堂实践课”,虽读得吃力,却总能吸引满堂茶客倾听议论。

酒肆中的商贾买了报,仔细研读上面刊布的各地物价、官府求购文书,或关于新产业的报道,试图寻觅商机。

更多的是如张小石之父般的寻常市民,他们或许不识字,但会聚拢于识字者周遭,听人读报。尤是关于清辉学堂、医牛痘、新农法、及各类生活常识的栏目,最是受欢迎。

狗剩挎着布囊穿行于闾巷:

在豆腐坊前,张老板唤住他,买了一份报,还塞与他一块热豆腐:“狗剩,今日报上可有清辉学堂的事?我家石娃说他们写的信许能上报呢!”

在茶馆,他听闻茶客为报上文章争执:

“嘿!看今日这篇‘女子亦可为良医’!说的是清辉学堂一女娃用药草救了邻家孩童!写得好!”

“好甚好?女子不事纺织,反去摆弄草根树皮,成何体统?竟还上报,简直……”

“咋的?救人还救错了?我看你是老糊涂!陛下与皇后娘娘都嘉许呢!”

在织室,妇人一边看报上登载的新式衣样,一边嘀咕:“这般裁剪,倒省布……”

狗剩虽不解那些深奥争辩,却能感觉,这报纸犹如投石入水,在咸阳城中漾开层层涟漪。它使不同的人共议一事,使沉默者发声。他送报时,不觉挺直了腰板,仿佛这不止是谋生活计,自身亦参与了某桩大事。

这场风波并未持续许久。郑夫等人的谏言石沉大海,官府未予理会。《大秦朝闻》上,清辉学堂学子的来信与寻常百姓的感言却接连刊载。

张小石鼓足勇气,请学堂先生代笔,述说家中学了新式记账法与堆肥法后生活如何改善,其信被节选刊登。

豆腐坊张老板喜不自禁,逢人便夸儿子有出息,还多送了半块豆腐与售报亭。

一母亲来信感激素辉学堂女学生以所学药草知识救其发热呕泻的幼子。

一老农以最质朴的言语道:“俺不懂大道理,俺就知学堂教的堆肥让俺家谷子多收了一瓮,娃儿学了字能看懂官府的告示不怕受欺。这学堂,好!”

这些源自底层的声音,比任何华美辞藻都更具力量。

闾巷间的议论风向悄然转变。百姓或许不通高深义理,却切身感受生活确在变好,而此一切似皆与“新学”相关。对于郑夫等人所执的“尊卑纲常”,普通人在饱暖实惠与可见希望面前,选择了以行动投票。

清辉学堂再次招生时,门外排起长队,其中欲送女童入学之家,显着增多。郑夫的讲舍,则终至门可罗雀。他伫立冷清街角,望对面学堂之喧闹,佝偻背影,黯然离去,心中充满难言的悲凉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