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清晖(2 / 2)

“奴婢在。”云舒连忙跪下。

“哀家知道,你是个有真本事的。如今昭阳公主要办女学,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哀家……就割爱了!”太后语气带着不舍,却也有一份豁达,“你便去女学,做那教习姑姑吧!把你的本事,好好教给那些想学、肯学的姑娘们!莫要辜负了公主的一片心意,也莫要……给哀家丢脸。”

云舒眼眶瞬间红了,深深叩首下去,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奴婢……奴婢叩谢太后娘娘恩典!叩谢公主殿下赏识!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倾囊相授,不负所托!”

秦昭小手叉腰,搞定一个老师。

七岁的秦昭公主踮着脚尖,努力扒着工部值房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沿,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和头顶晃动的珠花,像只倔强的小松鼠。

“王侍郎,”她声音清脆,字字用力,“你手下那个会造精巧亭台模型的程主事,我要啦!”

工部右侍郎王大人额头沁出细密汗珠,躬着身子,几乎要蹲下来才能与这小小的人儿平视,胡须被小公主嫩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表情又为难又不敢挣脱:“殿下明鉴啊,程主事手上还压着三处修缮图样,实在……实在分身乏术。”

“那不行!”秦昭小嘴一噘,粉嫩的脸颊鼓起来,“我的女学里,就要教这个!父皇都说了,人才各处都有,让我自己去找!”她的小手松开胡须,却固执地指向窗外工部院子里忙碌的官员们,仿佛那是一个任她采撷的大果园。

御书房内,皇帝看着工部递上来诉苦的折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着侍立一旁的萧皇贵妃叹道:“这小昭儿……工部都快被她掏成空架子了。朕是允她寻访人才,可没让她把朕的六部衙门当自家库房搬啊。”

萧皇贵妃抿唇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了然与从容。她款步上前,轻轻替皇帝按着太阳穴,声音温软如春风拂过玉阶:“陛下莫恼。昭儿一片赤诚,想为天下女子开一扇通晓技艺的窗,心是好的。只是这‘才’字,未必全在经史子集、营造法式之中。”她指尖微顿,笑意更深,“依臣妾浅见,不妨设些实用之学?譬如岐黄之术,可济世救人;纺织女红,乃持家根本;农桑稼穑,关乎衣食温饱;便是木工巧技,亦能造益日用。这些根基之学,其用未必小于庙堂文章,且民间精通此类技艺的贤达女子,亦不在少数。”

皇帝眼神一亮,紧蹙的眉头豁然舒展,如浓云散开见晴光:“爱妃此言,甚妙!”他当即拍板,“就依此办理!着内府协同办理,昭儿的‘清晖女塾’,便授这些实用之艺!”

清晖女塾最初入学的皆是穷苦人家的女郎,琅琅读书声和机杼的札札声日日飘出院墙,女郎们本就吃亏,难得的机会,她们都要抓住。然而,这新生的气象却如投入湖面的石子,悄然激起了别样涟漪。

这一日早朝,御史大夫周正卿手持笏板,肃然出列,声音沉稳如古钟:“臣启奏陛下。近日京中,颇有议论。”他双手捧起一卷厚厚的奏疏,内侍恭敬接过,呈至御前,“清晖女塾广纳贤才,授以百工之艺,实乃泽被闺阁之盛举。然,市井之间,诸多寒门子弟、年轻工匠,亦心怀向学之热忱,翘首企盼。彼等叩问:同为大梁子民,同沐圣朝教化,何以女子可入此新学,习此实用之技,而男子反无门径?此非陛下仁德均沾之意。坊间议论纷纷,皆盼天恩雨露,亦能普降男儿之身。” 奏疏在御案上摊开,密密麻麻的墨字,承载着无数未曾言说的渴望与不平。

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温润的紫檀木扶手,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翻腾着权衡与思量。案头那本摊开的奏疏,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大梁未来的天平之上。他目光掠过奏疏上恳切的字句,又仿佛穿透朱漆殿门,看到了市井街巷中那些年轻工匠渴盼的眼神,听到了寒窗下贫寒书生无声的叹息。

“父皇,”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打破沉寂。秦昭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小小的身子依偎在皇帝腿边,仰着头,大眼睛里盛满疑惑,“为什么他们也想学我的女塾?那些哥哥们,也想学织布、学看病吗?”

皇帝低头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小脸,眼中翻涌的复杂思虑沉淀下来,渐渐化作一片澄澈的清明。他伸手将秦昭抱到膝上,温厚的大掌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傻昭儿,他们想学的,并非仅是织布看病。他们想学的,是这百工之艺里蕴含的立身之本、济世之能。”他抬眼,目光如炬,扫过肃立的臣工,最终落回那本奏疏上,字字千钧,仿佛金玉掷地,“天下生民,无论男女,皆朕之子民。既有所求,有所向,朕岂能厚此而薄彼?闭一扇门,而寒半国之心?”

皇帝胸膛微微起伏,那声音带着金石的质地,穿透了雕梁画栋,回荡在庄严的殿堂之上:“传朕旨意:清晖女塾,自即日起,更名为‘清晖学堂’。凡我大梁子民,无论男女,身家清白,有志于百工技艺、实用之学者,经考校,皆可入此门墙,习其所长!”

圣旨颁布那日,清晨的朝阳格外灿烂,金辉泼洒,穿透重重宫阙的窗棂,将御书房内弥漫的淡金色尘埃映照得纤毫毕现。秦昭正伏在宽大的御案一角,小脸严肃,一笔一划地描摹着她心目中未来学堂的样子——有女子纺织的柔美区域,也有男子挥动斧凿的木工场地,中间甚至画了一座小小的花园。

皇帝坐在一旁批阅奏章,偶尔抬眼看看专注的女儿。内侍总管躬身碎步进来,低声回禀:“启禀陛下,旨意已明发天下。宫门外……聚集了不少年轻士子和匠人,都在叩谢天恩,声音……甚大。”

皇帝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秦昭却猛地抬起头,大眼睛亮得惊人:“父皇!他们都在外面谢恩?” 她丢下笔,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蹦下锦凳,跑到窗边,努力踮起脚尖想望出去,可高高的朱漆雕花窗棂挡住了视线,只漏进一片炫目的阳光和隐约传来的、潮水般起伏的“万岁”声浪。

她仰起小脸,阳光勾勒出她柔软稚嫩的轮廓,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金芒,也映着一种懵懂却又无比明亮的光芒,仿佛初生的星辰第一次照亮自己的轨迹。她忽然转身,跑回皇帝身边,小手抓住父皇绣着金龙的袍袖,声音清脆又带着点得意:“父皇,那以后,我的学堂里,是不是就有好多好多哥哥姐姐,一起学本事啦?”

皇帝放下朱笔,凝视着女儿因兴奋而泛红的小脸,那上面盛满了纯粹的、对未来的憧憬。他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拂过女儿柔软的额发,指尖触到她小蝴蝶似的发髻,温热的触感让他唇边缓缓漾开一丝笑意,如春冰初解,深邃而温煦。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落下,如同定鼎的钟声,回荡在历史的门廊:

“是,昭儿。女子可入学,男子亦可。清晖之下,凡我大秦子民,皆可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