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坐在椒房殿中的主殿,虽然皇帝说废后打入冷宫,但是还是让她收拾细暖,可以带两个丫鬟,但是此时宫人全部散开,生怕皇后带他们去冷宫。皇后挥退左右,想独处一会,皇后心腹玉容和陈嬷嬷虽担忧但是也拗不过皇后。
皇后眼睛看向窗外往事种种不断回想:嬴稷,此刻我独自坐在椒房殿深处,这地方曾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宿,如今却冷得像冰窖。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你,那时的你还不是皇帝,眉眼间有着少年人的锐气与飞扬。我本是世家最娇纵的女儿,却在遇见你的那一刻,心甘情愿收起所有锋芒,学着做一个温婉守礼的世家淑女。那些繁复的礼仪、沉重的规矩,我咬着牙学,只为了能配得上你,只为了你眼中能有我一席之地。
后来,你果然做了皇帝。你为我在宫苑深处种下满园芍药,你说唯有牡丹真国色,可芍药承春,亦自有芳华。那时我心中欢喜,以为这便是情深的证明。我渐渐懂得你眼中深藏的警惕——你忌惮我身后的庞大家族。为了你,我选择了背弃我的姓氏与血脉。父母在府中痛骂我冷血,族中长辈斥责我忘本。可我不悔,只要能让你安心,只要你能信我一丝真心,我甘愿做一个不孝女,亲手斩断与母家的千丝万缕。
然而,我斩断的绳索,换来的却不是你手中紧握,而是你身后宫门洞开,无数鲜妍明媚的新人鱼贯而入。我的椒房殿越来越冷清,你的脚步也越来越疏远。我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一次次流连于萧云容的宫室。她的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日日夜夜扎在我心尖上。我嫉妒得发狂,又不得不维持着皇后该有的雍容体面,这份体面如同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我的骨头碾碎。
直到怀上三皇子,我的生命才重新有了微光。我想,血脉相连的孩子,总能让你多看我一眼吧?你确实来了,目光却常常穿透襁褓中的孩儿,飘向别处。你凝视他时,眼神深处是审视,是权衡,是在掂量他身后那被我亲手削弱却依旧庞大的母族分量。我终于彻底明白,你眼中真正能映出的,从来不是某个人的影子,而是你脚下的龙椅,你身后如画的万里江山。
我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失望中,彻底凉透了。既然我倾尽所有也换不来你的回眸,既然我连父母亲族都已辜负,那么这仅存的、被你们共同厌弃的身份——魏氏之女,我又何必再徒劳地推开?当父兄隐秘的联络再次递入深宫,那熟悉的、属于权力与血脉的召唤,我几乎是带着一种毁灭的快意接住了。
嬴稷,我知道,当我选择重新握住那被我亲手斩断的权柄时,便是触了你心中那根最不能碰的逆鳞。你终于肯真正地“看”我了,那眼神里翻涌着雷霆般的震怒与冰冷的失望。可那又如何呢?我早已在椒房殿无望的等待里,看透了你的心。你的情爱原是要用江山来称的,重不过一枚玉玺,暖不过一缕龙涎香。你是一个帝王,你的血是冷的,你的心是磐石做的,磐石之上,刻着永不会更改的“社稷”二字。
我望着你震怒的脸,竟奇异地感到一丝解脱。我以魏氏女的骨血为薪柴,点燃了这场注定焚尽一切的大火,只为让你真正地、刻骨铭心地看见我一次。这深宫,这龙椅,这万里江山,连同你我之间早已腐烂的过往,或许都将在这场烈火中化为灰烬。
也好。嬴稷,既然你从未真正爱过我,既然我耗尽所有也暖不了你磐石做的心,那么,就让这火焰代替我,最后一次灼烫你的眼睛,在你永世不变的江山画卷上,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一个曾经倾尽所有去爱你、最终却被你逼入绝境的女人的印记。
殿外隐约传来宫人惊慌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喧哗。我最后抚过冰凉的凤座扶手,指尖仿佛触到当年满园初放的芍药花瓣。多么可笑,我穷尽一生才终于彻悟:原来椒房殿的暖,从来不是地龙烧的,是我心头血一滴一滴熬干的温度。
那场大火终究没有燃起。或者说,它只在我心头焚尽了最后一点微末的念想。嬴稷,你来得太快了。你那双曾让我沉醉、如今只余寒冰的眸子扫过殿内散落的密信,扫过我父兄派来的心腹已被制住的狼狈,最后,像两柄淬了毒的匕首,深深钉在我脸上。没有咆哮,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失望与了然。
“魏氏。”你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朝务,“终究……是朕高估了自己,也错看了你。”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穿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高估了自己?错看了我?哈!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下。我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寒冬里被风刀霜剑刻蚀殆尽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枯树。那点仅存的、属于魏氏嫡女的骄傲,支撑着我迎向你审判的目光。
“陛下何曾真正‘看’过臣妾?”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故事,“您看到的,从来只是魏家的女儿,是您龙椅下需要被提防、被削弱的势力。您可曾有一刻,将椒房殿里的女人,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
你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随即被更深的漠然覆盖。帝王的心,果然是磐石。也好。
“带下去。” 你挥了挥手,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如同拂去一粒微尘,“幽禁昭台宫,无诏不得出。三皇子……交由贤妃抚养。”
昭台宫?那座比冷宫更荒僻、更接近皇陵的囚笼?还有我的孩儿……交给那个惯会逢迎、依附萧云容的贤妃?这一击,比任何利刃都更狠毒地刺穿了我。我仿佛听到心彻底碎裂的声音,不是哀鸣,而是某种东西彻底崩解、坠入无尽深渊的闷响。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喊。在侍卫上前时,我甚至抬手,阻止了他们粗暴的动作。我缓缓走向那张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凤案,案上,还摊开着一份尚未写完的、为我父兄请命的奏疏。我拔下发间那支冰冷的、象征皇后身份的九尾凤钗——那是大婚时你亲手为我簪上的。
嬴稷,你赐予我的东西,今日,我都还给你。
我猛地将那凤钗的尖端刺向自己的掌心!尖锐的剧痛传来,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出,染红了凤钗冰冷的金羽,也滴滴答答落在雪白的奏疏上。侍卫惊呼,想要上前,却被你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你只是看着我,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我蘸着那滚烫的、属于我自己的血,在那份请命奏疏的空白处,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不是“魏氏”,不是“皇后”,而是——
嬴稷。
那是我的血,是我此生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也是烙在你江山图卷上、再也无法抹去的印记。
写罢,我抬起头,隔着满殿的惊惶和侍卫森冷的刀戟,最后一次望向你。你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快得让我疑心是殿内烛火的幻影。
“陛下,”我的声音因为剧痛和一种奇异的解脱感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这椒房殿的暖,臣妾用尽了心头血,也未能温热半分。这深宫的岁月,臣妾倾尽了所有,也未能换来您一丝真心垂怜。今日,臣妾用这魏氏的血,在这您最珍视的江山奏疏上,写下您的名讳。不是求您宽宥,不是求您垂怜……”
我顿了顿,掌心撕裂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却让我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
“是要您记得!记得曾有一个叫魏姝的女人,为你背弃了姓氏,为你斩断了亲缘,为你耗尽了心血,最终……也是被你亲手逼上了绝路!您尽可以废了我,杀了我,将我挫骨扬灰!但我的血,我的名,我这一生荒唐错付的情与恨,都将如同这纸上的印记——永远刻在您‘嬴稷’的帝王名讳之上!与您的江山社稷,与您千秋万代的史书功过……同在!”
说完,我再也不看你一眼。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我将那支染血的凤钗轻轻放在写满我血字的奏疏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然后,任由侍卫冰冷的铁甲触碰到我的手臂,麻木地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殿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走去。
昭台宫的方向,是皇陵。也好。那里没有椒房殿虚假的暖意,没有新人娇笑的刺耳,没有帝王冰冷的算计。只有永恒的寂静,和埋葬一切的泥土。
身后,椒房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在我眼前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轰响,隔绝了那曾经承载了我所有幻梦与绝望的地方,也隔绝了你……那个我倾尽一生去爱、最终却连名字都需以血为墨才能刻入他眼中的帝王。
殿门合拢的最后一瞬,我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极压抑的碎裂声,像是什么玉器坠地。
是那只我当年珍而重之、你曾亲手为我斟酒的玉杯吗?
嬴稷,你摔碎的,又是什么呢?
殿外,深秋的风凛冽如刀,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扑向无尽的黑暗。掌心温热的血滴落在冰冷坚硬的宫砖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珠。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那痛楚却奇异地让我麻木的心感到一丝活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