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地新秤(2 / 2)

他没有动,像钉死在城楼的一块礁石。任由狂风拉扯他的头发,抽打他的身躯。他左手紧握着一柄卷了刃的断刀,刀身上的血槽已被凝固的暗红色完全填满。右手,则死死按在城墙垛口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也烙进这冰冷的夯土之中。

他的目光,越过垛口,投向城下。那里,是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的敌军营帐,如同蔓延的瘟疫。更远处,是被夕阳点燃的、如同血海般翻滚的云层。

“第七天了……”他想。声音在喉咙里干涸,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思绪在颅内轰鸣。

水,三天前就尽了。

粮,昨日已绝。

箭,在一个时辰前,射出了最后一波。

还能站着的弟兄,不足三十。个个带伤,人人浴血。

他想起了离京前,包拯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和那句平静得近乎残酷的嘱托:“拖住他们。十天。十天后,援军不到,你……可自行决断。”

十天。

他用血肉,用忠诚,用这座孤城和麾下儿郎的性命,一寸寸去丈量这期限。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

他缓缓抬起那只按在城墙上的右手,摊开。掌心,是一枚磨损严重的靖安司腰牌,边缘沾着不知是哪个弟兄的血。他将其紧紧攥住,冰冷的金属棱角刺痛掌心肌肤,带来一丝清醒。

然后,他猛地将断刀举起,指向那片血色的苍穹!动作牵动了全身伤口,剧痛让他身体微微一晃,但他立刻稳住,脊梁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

“嗬——!”

他喉咙里迸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吼,嘶哑,破碎,却像受伤的狼王在召唤最后的战斗。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遍城头每一个角落。

还活着的守军,那些倚着墙垛、几乎无法动弹的伤兵,闻声缓缓抬起了头。他们脸上布满血污尘土,眼神却像淬火的寒星,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挣扎着,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残阳,终于彻底沉入群山之后。最后一缕光线消失的刹那,天地间仿佛响起一声无声的叹息。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唯有远方敌营星星点点的火把,像地狱窥视人间的眼眸。

风,更烈了。卷起的沙石击打在脸上,如同箭矢。

但这座城,和城上这群伤痕累累却依旧站立的人,仿佛化作了这片苍茫大地上,最后一座不肯沉没的、由血肉与意志铸就的岛屿。

悲壮,不在于慷慨赴死。

而在于明知必死,仍要站着,为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燃尽最后一滴血,站成这雄浑天地间,最孤独、也最坚硬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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