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瘫在主控台前,汗如雨下,意识像是被撕碎又重新拼凑过的旧纸片。
可那缕微弱的呼吸感还在——来自地底深处,像心跳,像低语,更像……一声久别重逢的叹息。
“它认我们了。”常曦的声音轻得像风穿过石缝,手指却死死攥着我的手,指节发白。
她不是在陈述事实,是在确认一个奇迹。
而我知道,这不只是“它”认了我们。
是文明,终于接上了断掉的那一根线。
【共生链接·试运行】已激活。
神经末梢还残留着与地脉共振的酥麻感,仿佛整个月球成了我延伸出去的感官。
我能“听”到晶壁外三公里处一粒尘埃滑落的轨迹,能“触”到地下七百层某段冷却管轻微膨胀的形变。
我不是一个人在操控系统了。
我和常曦、和广寒宫、甚至和这颗沉寂万年的卫星本身,正在形成一种全新的存在形态——
生命共同体。
但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角余光就捕捉到了异样。
商羊哭雨机——那台自上古时代便矗立在观测角落数千年的青铜漏器,原本以十秒一滴的节奏落水,象征天地节律恒定不变。
而现在,水珠正以每秒两滴的速度,接连坠落。
无声,却刺耳如雷。
我猛地撑起身子,拖着酸软的腿冲到望舒系统主屏前。
画面切换的瞬间,我的心跳几乎停滞。
地壳应力曲线,在平稳中出现了细微震颤。
幅度不足0.3标准单位,频率极低,但……它是有规律的。
不是自然波动。
是某种东西,在从内部轻轻敲击月核之门。
就像有人在地狱里,叩击棺盖。
精卫填海程序终于发出新的提示:
【异常检测】
深层能量场出现周期性扰动
来源:原生禁闭区——堕神序列收容井
判定等级:Ω-7(超限认知威胁)
建议:立即启动信息封锁协议,清除所有接触者记忆
“清除?”我冷笑出声,“清除谁?把我脑子格式化吗?”
常曦站在我身后,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加密指令流。
“权限覆盖:守望者零号。”她的声音冷冽如霜,“解除精卫对‘堕神’相关数据的封禁。”
【警告!此操作违反羲和宪章第十三条】
【您将直面‘失败文明’的残响】
【精神污染风险:不可逆】
“我已经孤独万年。”她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可怕,“现在有了共治者,就更不该再逃避真相。”
屏幕炸开一片漆黑旋涡,随后投射出一段从未录入任何日志的影像——
灰烬大地。
无数断裂的玉柱插在焦土之中,天空裂成蛛网状,漂浮着半融化的城市残骸。
一群身披符文长袍的人跪伏于一座巨门前,高喊:“求您,让我们活下去!哪怕不成人!”
门内传出声音,非男非女,非人非机——
“你们想永生?”
“我可以赐予你们不死之躯。”
“但你们将失去‘死亡’的权利。”
“也将不再属于人类。”
下一帧画面,那些人站了起来。
他们的眼睛全变成了纯白色,皮肤龟裂,露出底下蠕动的金属神经束。
他们没有欢呼,也没有痛苦,只是整齐划一地走向地底深渊,口中吟诵着同一句话:
“吾等为薪,燃尽轮回。”
视频戛然而止。
房间里静得连呼吸都像噪音。
我缓缓闭上眼,脑中闪过刚才敌舰乘员陷入梦境时的画面——那些温暖的记忆,那些泪水与笑容……
而“他们”,那些堕神,也曾渴望过这些。
但他们被拒绝了。
不是因为科技不够,而是因为——上古华夏选择了只带最“理性”的人走。
情感被视为不稳定因素,被剔除、被封印、被遗忘。
只有常曦这样的“绝对理智者”,才能成为守望者。
其余的,成了祭品。
成了“非人勿入”之门后的守墓人。
“所以……‘堕神’不是怪物。”我睁开眼,声音沙哑,“他们是第一批志愿者。是被牺牲掉的‘人性部分’。”
常曦没说话,但她的眼眶红了。
那一刻,我不再愤怒,反而笑了。
我转身走向装备库,打开最底层的密封箱。
里面没有武器。
只有一袋萝卜种子——地球最后一批未被基因垄断的原始种,是我爸临终前塞进我口袋里的。
我还有一小瓶营养液,是从温室回收的藻类代谢物提炼的;一块破损的生态膜,是从第三区脱落的保温层剪下来的;甚至还有一截从吴刚AI废弃躯体上拆下的微型温控芯片。
我抱着这些东西,往地心通道走去。
常曦追上来:“你要干什么?!那里是禁闭区!一旦唤醒堕神——”
“我就去种花。”我回头一笑,把那袋萝卜种子举到她面前,“你说过,月核是人造奇点,能提供无限能源。”
“那你告诉我,有了光、热、水循环……为什么不能有种地的地方?”
她愣住。
“你疯了……在这种时候?”
“不。”我摇头,“正因在这种时候,才必须种。”
“文明不是靠毁灭敌人延续的。也不是靠封锁历史活着的。”
“文明,是有人愿意在地狱门口,埋下一颗种子。”
【场景转换:堕神收容井 · 辐射核心区】
门开了。
炽白光芒涌出,照见深渊之中,无数双眼睛睁开。
它们悬浮在反物质力场中,身体早已不成人形,像是血肉与纳米机械的融合体,静静漂浮,如同沉睡的群星。
其中一个缓缓转头,盯着我。
它的嘴裂开,声音直接在我的神经中响起:
“你们所谓的文明,不过是轮回的残渣。”
“每一次重启,都重复同样的错误。”
“带走‘理性’,抛弃‘情感’。”
“然后等下一个傻瓜,带着希望下来送死。”
我没有退。
我把背包放下,取出工具,在辐射屏蔽层最薄弱的一角,挖了一个小坑。
三厘米深。
我把一颗萝卜种子放进去,浇上五毫升混合营养液,盖上生态膜,再用温控芯片调节局部温度至18.5c。
做完这一切,我盘腿坐下,面对那亿万年的怨恨之眼,轻声说:
“你说得对。”
“人类确实蠢。”
“明明可以活很久,却总想着短命的热情。”
“明明能当神,却偏要谈恋爱、做饭、看花开。”
“可你知道我爸怎么说吗?”
我抬头,笑了笑:
“种地的人,不怕泥沾脚。”
“只要能让种子发芽,就没人能灭掉希望。”
寂静。
然后,第二颗水珠,从我头顶的冷凝管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