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一步,声音放缓了些许。
“父亲。”
“我们回家说吧。”
“家”这个字,像一道微弱的暖流,让郑芝龙僵硬的身体有了一丝反应。
他迟滞地转过身,迈开脚步。
身体却是一个踉跄。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
是郑成功。
郑芝龙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想甩开,但那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温和却不容抗拒。
父与子的角色,在这一刻,悄然对调。
云茹依旧平静,对眼前这父子亲情的撕扯,并未投以多余的关注。
朱慈烺站在她身旁,看着那曾经的枭雄在儿子面前失魂落魄,心中百感交集,却也识趣地没有上前。
从码头到郑府书房的路,不长。
郑芝龙却觉得,自己走了一辈子。
沿途所有郑家的亲兵、仆役,全都匍匐在地,头颅深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不敢看那尊遮蔽了半个天空的神兽。
更不敢看那位扶着旧主人的新主人。
书房的门,被推开。
巨大的《东南洋海图》依旧挂在墙上。
那上面用朱笔标注的航线、据点、势力范围,此刻看来,像一幅幼稚的涂鸦。
郑芝龙挣开了儿子的手。
他踉跄着走到那张象征着他权势顶点的紫檀木大椅前,重重地坐了下去。
他没有看郑成功。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就是这双手,从一介草莽,打下了这片海上江山。
可如今,它除了能感受到椅臂的冰冷,什么也抓不住了。
“时代变了。”
郑成功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响起。
“这片海,依然需要一个主人。”
“但不再是靠垄断航路、威慑四方来攫取财富的旧日海王。”
郑芝龙的身体动了一下。
“而是新秩序的建立者,是和平航路的守护者,是万千生民的庇佑者。”
郑成功走到书桌前,与自己的父亲隔着宽大的桌面相对而立。
“仙师的目光,在四海之外,在更广阔的天地。”
“这片海,她交给了我。”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也是交给了郑家。”
郑芝龙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出一丝残存的精光。
“父亲。”
郑成功的语气无比郑重。
“您,愿意与我一起,守护它吗?”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巨大的溟鲲悬浮在庭院上空,它身上散发的柔光,透过窗棂,洒在郑芝龙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
这是一个选择。
一个旧时代王者的最后抉择。
是抱着旧日的荣光与权柄,与这个自己不再理解的世界一同被碾碎。
还是……放下一切,将自己亲手缔造的帝国,交到儿子手中,去迎接一个未知的未来。
郑芝龙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到了儿子眼中的坚定。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到了桌面上。
那里,放着他处理军政要务的笔、墨、纸、砚。
那是他权力的象征。
许久。
郑芝龙眼中的挣扎、不甘、愤怒、恐惧,最终都缓缓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败。
他伸出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桌上的那方沉重的端砚。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方代表着他权柄的砚台,缓缓地,推向书桌的另一头。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但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禅让。
逊位。
这位雄踞东南,让大明朝廷与西洋诸国都为之侧目的闽海之王,在这一天,亲手为自己的时代,画上了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