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边关新象,闯王心思(2 / 2)

路过一个村庄,更是让这些见惯了破败与死寂的流寇首领们恍如隔世。房屋多是新起的土木结构,看起来坚固整齐,干净整洁。村口有孩童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响亮;老人坐在门前编着筐篓,神态安详;妇人端着木盆从溪边归来,盆中衣物干净,脸上带着劳作后的满足。

甚至能看到几个穿着干净吏员服饰的人,正在村中空地上给一群村民讲解着什么,村民听得认真,不时点头。

没有面黄肌瘦,没有愁云惨淡,没有见到兵戈就四散惊逃的恐惧。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蓬勃的、安宁的、充满希望的生计!

“这……这他娘的还是人间吗?”刘宗敏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却全是难以置信。他惯于破坏,何曾见过如此建设景象?

牛金星看得胡须微颤,眼中精光闪烁,低声道:“闯王……窥一斑而知全豹。此地政令畅通,物阜民丰,更兼军备精良,民心安定……这,这绝非仅凭武力或妖术所能达到!其治理之术,深不可测啊!”他心中的算盘彻底打乱了,原本还想试探虚实、讨价还价的心思,此刻已被巨大的差距感所淹没。

宋献策也失了摇扇子的从容,喃喃道:“祥瑞之地,祥瑞之地啊……民心所向,生机勃勃,此乃王气所在之象!我等……先前真是坐井观天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给李自成出的那些主意,在此等气象面前,是何等可笑。

李自成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左右观望,眼中充满了震撼、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和恐惧。他想起自己“均田免赋”的口号,在此地似乎已以一种更扎实、更不可思议的方式变成了现实。他赖以起家的、打破旧世界的破坏力,在此地井然有序、蓬勃向上的建设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野蛮。

那点残存的、想要看看能否趁机捞取好处的枭雄心思,在这强烈的视觉和心灵冲击下,彻底烟消云散。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那位能缔造出如此地方的“药师”,究竟是何等存在?自己这番前来,到底是福是祸?

在一处整洁宽敞、透着草木清香的驿站前,他们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令使王瑾。王瑾一身白袍,额间那树叶与稻穗交织的青色印记在夕阳余晖下若隐若现,气度从容温润,见到李自成一行,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在下王瑾,奉药师之命,在此迎候闯王。一路辛苦。”

李自成此刻心神不宁,勉强压下纷乱的思绪,下马抱拳回礼,努力让声音显得镇定:“有劳王先生久候。俺们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不知……药师娘娘何时能召见俺?”他心底终究存着一丝侥幸,盼着能早些摸清对方底细。

王瑾神色平和,语气却不容置疑:“闯王远来跋涉,人马困乏;而且现已近戌时,天色已晚;药师体恤,吩咐请诸位先行歇息,解除疲乏。觐见之期,定于明日辰时,于山中主祠进行。”他侧身示意身后的驿站,“驿站内已备好热水饭食,诸位请自便。今夜便请于此安歇。”

李自成听闻要等到明日,心中略感失望,但也不敢多言,只得点头:“娘娘考虑周全,俺们客随主便,客随主便。”他身后的牛金星、宋献策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暗自揣测这安排是下马威还是真的只是惯例。

驿站内的房间确实简朴,但异常干净整洁,被褥干燥清爽。晚饭很快送来,并非山珍海味,却是实打实的硬伙食:一大盆稠得能立住筷子的小米粥,一筐堆得冒尖、喧腾白净的大馒头,一碟滴了油的咸菜丝,一盆油汪汪的炒鸡蛋,还有一盆炖得烂烂的、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分量十足,尤其是那粮食的品质,看得人眼直。

刘宗敏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又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哼,粮食倒是舍得!比官军那帮喝兵血的龟孙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吃完了这顿,就要……”他后半句没说出来,但意思大家都懂,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牛金星吃得比较斯文,细细咀嚼着馒头,感受着那异常的香甜筋道,眉头微蹙,低声道:“闯王,窥一斑而知全豹。此等饭食,看似寻常,却需极充沛之粮秣储备与高效之后勤方能供给。尤其是这白面、这肉食……绝非寻常百姓甚至一般军伍所能奢望。其物力之丰,远超预料。”他是在提醒李自成,对方的实力可能比想象的还要深厚。

宋献策小口喝着粥,叹道:“是啊,百姓能吃饱,此乃根基。观此粥饭,可知其‘丰饶’之名,恐非虚妄。天命或真有归处……”

李自成闷头吃着饭,美味的食物此刻却有些难以下咽。他听着手下的话,心里乱成一团麻。他原以为对方会摆出鸿门宴或者极力炫耀,没想到是这般实在又震撼的“款待”。这种无声的展示,比任何夸耀都更让他感到压力。

饭后,刘宗敏被叫去安排外部扎营弟兄的琐事,屋内只剩下李自成、牛金星、宋献策三人。

牛金星沉吟片刻,率先开口:“闯王,明日觐见,首要之务,是探其虚实,观其真意。我等可先示弱,表明我等虽与朱明为敌,然心中亦怀黎民,绝非张献忠那般只知杀戮破坏之辈。且看其如何回应,再定行止。”

宋献策捻着胡须接口:“牛兄所言甚是。此外,或可提及中原动荡,百姓流离,我部虽有心安民,却苦于粮秣不济,力有未逮……或许能试探其能否给予些许支援?”他始终不忘为队伍争取实际利益,哪怕是在这种处境下。

李自成放下筷子,重重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疲惫和烦躁:“你们说的都在理。但俺心里还是不踏实!这地方太邪性了!兵不像兵,农不像农,到处透着古怪!那女人到底想干啥?招安俺?还是想把俺们也……”他想起那二十万官军的下场,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恐惧显而易见。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带着浓郁草木和泥土清香的夜风涌入,其间夹杂着远处溪流的淙淙声和几声虫鸣。没有巡夜的梆子,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伤兵的呻吟,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宁静。

“你们说,”李自成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有些飘忽,“要是这世道,真能像这儿一样,老百姓都能安安稳稳种地吃饭,不用打仗……俺们当初,是不是也不用提着脑袋造反了?”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也太过沉重。牛金星和宋献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们追随李自成,是为了从龙之功,是为了搏一场富贵,何曾真正深入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想过,但很快被野心和乱世的洪流裹挟着忘记了。

是夜,李自成躺在驿站干净却简朴的床铺上,辗转反侧。窗外是宁静的夜空,繁星点点,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着白日所见那金黄的稻田、安宁的村落,以及眼前这顿“普通”却彰显出恐怖实力的晚饭。

种种景象交织,最终化为对明日觐见的巨大惶恐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期盼——或许,在这该死的世道里,真的还有另一种活法?一种不需要永远厮杀、朝不保夕的活法?

他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心中已彻底明白:明日之会,他不再是威震天下的闯王,只是一个等待命运宣判,并试图抓住一丝渺茫生机的求生者。